房思琪活在小說裡,活在痛苦裡,有的來自少女時代被成年人誘姦的過往,有的來自不斷累加的當下。
小說的作者死了,既是死於多年前的誘姦,也是死於不斷累加的傷痛。
一段傷、一種痛,會在我們的生命裡刻下怎樣的印痕,將糾纏我們、傷害我們多麼久?
一個月前,在獨立書店的一次分享中,朋友說到自己在中國被員警詢問的經歷,眼圈紅了。我以為這段情緒很快會過去,剛開始還和聽眾一起靜靜等待,但他的抽泣很快變成了一次哭泣,我只能站起來接過了話頭。
「被員警那樣對待、被國家機器那樣對待,我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是尊嚴。」他一遍又一遍重複這句話,我想,更準確的表述應該是「體會到了尊嚴被傷害。」
什麼曾經傷害了我們、什麼仍然在傷害著我們?
他也說自己是幸運的,沒有被抓被長期關押酷刑。儘管僅僅是詢問,那段可怕經歷只有十多小時,就已經改變了他的生命。他本來是個興趣廣泛的人,在自由世界去過很多地方,「自從離開中國之後,旅行、看美景、吃美食都會有負罪感,因為我的朋友我的同事那麼多熟悉的人,太多正在牢裡。人變得很宅,鬱鬱寡歡。」他離開那個國家已經三年了。
我被關128天,剛出牢門就進醫院做手術。李春富律師被關530天,精神分裂……這個名單還可以無窮排列,但這不是本文想要探討的內容,我也知道不能用時間長短計算傷害的程度。
那個曾經剝奪我們的國家機器有非常完備的一整套打理人、污辱人的系統,從肉體到精神摧毀一個人。雖然我們都不曾自認有罪,沒有自汙汙人,但強大國家機器對於柔軟肉身的傷害,卻是深痛且持久的。
對於那些個體生命來說,不僅要面對國家機器曾經帶給我們生命的傷害,還要面對更長久的考驗:如何療愈生命裡傷痛?
中國維權律師李春富被關530天後,精神分裂……。(網路圖片)
「讓過去成為過去」,可以是勸慰,比如對房思琪們。如果只是含混地用「忘記」試圖封存傷痛,那個刺一直會埋在生命裡。林奕含自殺後,許多文章提到了同樣少年時代被性侵的人,不乏這樣的案例:公開說出來感覺自己解脫了,可以放下那段經歷了。
「讓過去成為過去」,也可以是威嚇,比如員警或者秘密員警的禁言警告。這樣的「忘記」又是一重新的污辱,是在配合對自己的監禁。
給自己一個交代
我的辦法是書寫。獲釋第二天,收拾乾淨被員警洗劫的家立即坐下來寫東西。
我知道自己給大家帶來了怎樣的恐懼,要對世界有個交代,如果就此銷聲,我會一直活得惶惶不安。
我的寫作艱難漫長。不僅要面對國家機器加諸於我的傷害、屈辱,還要面對自己的怯懦順從不勇敢不堅強,這些東西,就像「女孩愛上誘姦犯」一樣有殺傷力,讓人無法簡單「忘記」或「原諒自己」。
(相關報導:
寇延丁專欄:覆巢之下,「他」 會怎樣?
|
更多文章
)
這不是簡單將原因歸咎「國家暴力」就能解決的。不僅要面對深植在生命裡屈辱,也要面對這些東西在自己的生命和親情關係裡的源頭,這同樣也是傷害我們的刺。那種面對也牽動了此前更早的生命傷痛。寫一本書已經不夠,那就再寫一本——非常慶倖自己選擇了這個方式,得以更深刻地面對自己、接納那個不完美的我。
可以選擇的方法有很多,我選寫作。不只因為寫作是我的職業,也不只「案情重大」有責任說說清楚,而是因為:彼情彼境之下,只有在寫作狀態裡,才能被完全接納。
與家人朋友、與他者的交流是重要的,但又是不夠的。任何交流都是有限度的,不僅他們不能完全接納我,就連我自己,也是在用一個「我想要的自己」示人。
那個漫長痛苦且有益的寫作過程讓我體會到:選擇哪種方式不重要,重要的是實現對自己的完全接納。
面對生命裡曾經有過的屈辱、不堪,接納那樣的一個我,是對自己最好的愛護。
林奕含寫完了一本書,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了嗎?最終,她還是選擇放棄這個世界。(取自林奕含臉書)
最初知道林奕含,是因為年初《報導者》的文章《成為一個新人——與精神疾病共存的人生》。文章開頭就提到她的婚禮告白。能夠在自己的婚禮上,一手拿麥克風、一手拿著提綱,告白自己與精神疾病共存的人生,說明至親家人已經給了她相當的愛與接納。
如果沒有對自己的愛與接納,世上再多的愛與支持傾進一個沒有底的水桶,都不可能滿。對自己的愛、對自己的接納,才是「底」,這是別人幫不了的。
不要關閉自己
《報導者》的文章開頭就提到她的婚禮告白,我甚至感佩她的勇敢:一個人有多勇敢,才會在自己的婚禮上這麼講。
我能想像,聰明如她,為了活下去做過怎樣的努力。那篇文章以林奕含的話結尾:「如果可以選擇,我想選擇不要出生。因為不想之後還要受到八卦、責難等非議,而沒有選擇自我了斷,加上已經結婚,算有點責任,沒有選擇,只得活下去。」不僅婚禮告白,甚至這個婚姻本身,都帶有一種以此逼迫自己活下去的意味。
當時曾經有一種衝動,想給那個楚楚可憐的女子提建議:去跑步吧。如果覺得跑步太難,那就去走路吧,每天出一身汗,把自己交給路上的風雨、讓陽光塗黑皮膚。
但是我立即在同一篇文章裡發現,「運動爬山散心」這類建議都列入了「正向思考在病到一個程度之後都是沒有用的,在之前可能有用,可是旁人無法判斷情況到哪裡,過了一個點之後,反過來像是攻擊,提醒你做不到這些事情。」
就像無從判斷傷害的程度一樣,我也無從界定「病到一個程度」是個怎樣的點。只說自己的經歷,從牢裡出來之後,我經歷了身體與精神的雙重崩潰,就像寫作一樣,運動曾經是挽救了我的工具。
運動是作者的療癒自我的方法。圖為2016年11月,寇延丁被關押獲釋後重回香港再次「毅行」。(取自寇延丁臉書)
有過被關押經歷的人都知道身體傷害的嚴重程度。開始跑步正值盛夏,每次都汗流浹背,無意中驚喜發現,運動除了能讓肌肉酸痛,還可以舒緩情緒焦慮。此後有意運用這個工具,每當察覺自己情緒又墜低谷或者寫作遇到瓶頸,就乾脆去跑、出出汗,如果一次汗流浹背不夠,那就再來一次。
取保候審那一年的運動成果,包括創下單日最高72公里個人紀錄,迄今仍是最高紀錄,並在五十高齡開跑人生第一個馬拉松。這些指標不重要,我成了一個瘋狂推薦「運動療法」的人。但是,林奕含關上了這扇門。
其實,不只運動爬山散心,這個聰明絕倫的女子已經把所有我能想到的建議都列入了「你做不到」的表單,這個蒼白纖弱的女孩關上了所有的門。
在她辭世之後,各種文章分析家庭、社會、法律的缺失,都有道理,呼籲各種改變,都很必要,但對她已經全無作用。我做事先少後悔,但特別後悔不曾努力把自己的感受和建議給到她。
「接納自己」+「運動」。讓我們能夠頂到和那些支持與改變勝利會師的一刻。
接納自己可以有很多途徑,但是運動,是我作為一個「過來人」對所有人的建議,特別是戶外運動。不管經歷過怎樣的創傷,一個皮膚上閃動著陽光的顏色、汗流浹背、眼睛有光、輕易應對五公里十公里甚至更長路程的人,更有力量應對身體和精神的傷害。
(相關報導:
寇延丁專欄:覆巢之下,「他」 會怎樣?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自由作家、紀錄片獨立製片人。著有《一切從改變自己開始》、《行動改變生存--改變我們生活的民間力量》、《可操作的民主》等著作;先後建立了「北京手牽手文化交流中心」、「泰安愛藝文化發展中心」等公益組織,發起了「北京水源保護基金會飲水思源愛藝文化基金」。最新作品《敵人是怎樣煉成的?沒有權利沈默的中國人》,(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