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熙專文：完整詮釋「絕對權力絕對腐化」的暗黑領導人

我跟3名新聞同業在1980年3月第1次到韓國旅行，我們也不能免俗地去參觀景福宮以及裡面的「古宮博物館」。買完票等候導覽員帶我們入場時，同行的《青年戰士報》郭姓記者朝著對面的建築拍了一些照片，突然一名持槍的憲兵衝過來，把那個記者帶到對街的崗哨盤問，因為語言不通雙方比手畫腳，談不出所以然。

看到情況非常僵持，我也跨街去幫忙。原來韓國憲兵要他交出底片，因為那裡是管制區不准拍照（但是建築物的外面並沒有任何「禁止攝影」的標示）。這個記者堅持不交出底片，因為裡面有許多他在日本旅行時拍的照片，交出去的話，日本之行就一無所有了。

我用韓文跟那個憲兵溝通，告訴他這名記者是台灣「軍報」的記者，而且官拜少校，並且拿出記者證給憲兵看，真的是「少校記者」，看得韓國憲兵一愣一愣的，因為官階確實比他高，後來憲兵只好通融放行了。

這是我第1次在韓國體驗到軍人的權威，而當時是朴正熙總統遇刺死亡5個月，全斗煥政變掌權3個多月，韓國社會高度期待「漢城之春」的到來，不過新的政變獨裁者全斗煥的強力鎮壓，讓社會氣氛非常森嚴緊張。一個軍報少校拿相機隨便拍就遭到制止並要查扣底片，讓我們感覺不可思議。

後來我派駐韓國時，從媒體朋友聽說，這個少校拍的地方就是「國軍保安司令部」（相當於台灣的「警備總司令部」），1979年10月26日朴正熙遇刺後1個半月，發動「雙十二政變」掌權的全斗煥少將，就是「保安司令官」，我們等於是在當時的最高權力機關前捋它的虎鬚。

讀了這本《南山的部長們》才知道，「國軍保安司令部」是以「國軍首都病院」做為它對外的掩護，這個地方之所以敏感，它跟中央情報部宮井洞「安家」（密室）剛好隔著景福宮，呈對角線的位置，也就是從景福宮後面的青瓦台（總統府）出來，往右邊走是宮井洞「安家」，往左邊走則是保安司令部。這兩個地方都是朴正熙常去的所在，一個是去「休憩」，另一個去視察。

事實上，我們去韓國之前的當年1月，「中央情報部」因為部長金載圭刺殺朴正熙而惡名昭彰，已改名為「國家安全企劃部」（National Security Planning Board，簡稱NSP），不過只換湯不換藥，還是由共謀政變的政治鷹犬在操控，只不過不再像金炯旭、李厚洛、金載圭等部長，以及朴鐘圭（總統侍衛長）等人掌權時代無所不用其極的亂搞了。

宮井洞「安家」是1979年10月26日南韓獨裁總統朴正熙遇刺身亡的地方，也就是「中央情報部」（KCIA）的招待所。讀了《南山的部長們》才知道這個密室根本就是為「性好漁色」的朴正熙特設的「國王妓院」，朴正熙性慾之強1個月可以來10次。特別在第一夫人陸英修1974年遇刺死亡之後，他的性需求更肆無忌憚。

根據書中的敘述，進入宮井洞安家的知名影視紅星超過100人，朴正熙都從每期雜誌的封面女郎或電視上挑選中意的女人，然後由侍衛長車智澈與禮賓課長負責去拉皮條，談妥價碼並面授侍候國王的技巧，然後到安家陪朴正熙睡覺。 （相關報導： 王宗偉觀點：2020年代台灣人應如何看待孫文 ｜ 更多文章 ）

作者執筆連載專欄之前，1985年8月金忠植因為獨家報導中共軍機投誠的新聞，《東亞日報》總編輯李埰柱、政治部長李相河，還有他本人，以洩漏「軍事機密」被改名為「國家安全企劃部」（NSP）逮捕拘留3天，3人遭到殘酷的刑求。當我上網查到這個事件時，不免為他們3人的受難感到歉疚，因為就是這一則蕭天潤駕轟五機迫降全羅北道裡里稻田的新聞，讓我以「全球獨家」使報老闆龍心大悅得到了1萬美元的賞賜。因為被安企部酷打刑求，金忠植於是下定決心要揭發中央情報部的暴行。

讀完《南山的部長們》中文譯稿，補足了許多我不了解的韓國現代史事件的背景。其中最讓我吃驚的是，1985年我被派駐韓國時的入境居留簽證的保證人，竟然也是出身中央情報部，而且是起草「維新憲法」（朴正熙為求終身執政的根據）的5人小組之一的金永光。他當我的保證人時，是執政黨友黨「新韓國黨」的國會議員，我只知道他先前當過「韓國自由總聯盟」（前身為「世界反共聯盟」韓國總部）事務總長，但完全不知道曾是中央情報部的企畫局長。當時在全斗煥的高壓暴政下，我認為找一個跟執政黨關係良好的人應該會比較安全。

儘管如此，每當我獨家新聞太多，而且都可以用「洩漏國家機密」論處的時候，他就會打電話給我，叫我跑新聞不要那麼「拼命」，多休息一下。事後我覺得，他應該是在情報當局的壓力下奉命來約束我。不過，我家電話被竊聽、被安企部幹員跟監，甚至被列入驅逐出境的黑名單，也被安企部幹員經常約我在明洞的「茶房」喝咖啡等，都是在那時的「警察國家」的慣例。我沒有被安企部逮捕或驅逐出境，算是非常幸運，真的要感謝金永光議員，很遺憾他已於2010年辭世了。

1961年朴正熙少將發動516軍事政變。朴正熙是個性格非常怪異又複雜的人。他原本在日帝時代畢業於師範學校，當過小學教師，因為嚮往軍人，所以用盡一切手段進入滿洲國首都長春的陸軍官校，而後成為皇軍的少尉，也創氏改名為「高木正雄」（Takaki Masao）。這是朴正熙對自己國族第一次的變節。

朴正熙兩度報考軍校落榜，後來寫血書明志投效日本皇軍，29歲已經逾齡的朴正熙，當時是聞慶西部公立小學校訓導，總督府軍政司於是破格讓他入學滿州士官學校。但是才1年1個月的光景，日本就戰敗了。因此，只好拔掉階級章潛逃回國內，加入解放後才臨時趕造的「國防警備隊」（大韓民國國軍的前身），以少尉任官，在很短的期間內就晉級到少校。

因為他是日帝時代接受師範教育的人，也是能力極強的軍人，因此解放後在韓國的軍隊內，出身日本軍官學校的人再次受到歡迎。於是，他也成為軍隊內「南朝鮮勞動黨的」活躍黨員。他尊敬的學長，就是有理想的社會主義者，因為受到他的影響，使朴正熙也有了社會主義的思維。

當時的社會主義，對於抵抗日帝的志士，是有非常正面的意義。但是他的南勞黨黨員身分還是在「麗順事件」時暴露而陷入死亡的境地，但朴正熙卻以供出組織成員的名單換取免於死刑，於是，他背叛了組織，這是他人生的二度變節。當時朴正熙向陸軍情報局長白善燁說，「請饒命！」同樣有滿州經驗的白善燁寬恕了他。

韓戰爆發，他再回到軍中，而且很快就晉升到准將。許多嫻熟共產黨史的人，對朴正熙如此的變節轉換生涯，都感到很疑惑；也因為軍隊內的人才實在不足。朴正熙不是個軟弱的人，他是個追求自己理想的志士型的人，所以竄升很快。 （相關報導： 王宗偉觀點：2020年代台灣人應如何看待孫文 ｜ 更多文章 ）

朴正熙政變掌權後，不得不再度變節，做出「極右親美」的選擇。他藉由韓日邦交正常化，來籌措「買辦資本」發展經濟，急速全力動員體制加入美國主導的國際經濟秩序中，跟初期批判性的觀點不同，他成功地邁出規劃的腳步。一個三度變節的人，主導了韓國現代史18年，功過與褒貶兩極。

他追殺政敵，則無所不用其極，以金大中綁架事件最為知名。1973年朴正熙下令中央情報部（KCIA）拘捕金大中。金大中在東京皇宮酒店被中央情報部的幹員綁架（8月8日）。然後悄悄地將金大中運送上諜報船，幹員預計在返回韓國途中在公海，將金大中丟入大海。金大中躺在木板上，他的手腳被牢牢綑綁，而身體也分成三處被牢牢地綁住。他身上同時被綁上沈重的鐵塊，即將被投棄入海。

金大中是這樣描述當時的情景：「在水裡可以掙脫鐵塊嗎？也許是困難的。因為是在大海裡，所以幾分鐘之後所有的一切就會結束。應該連痛苦也會消失吧？那麼疲憊的生活也可以結束。怎麼樣？活到這裡就好了。」才想到這裡立刻又浮現另一個念頭。

「不行。我想要活下去。我應該要活下去。還有很多沒完成的事情。就算被食人魚吃掉下半身，只剩下上半身，我也還想要活下去。」想著想著，手腕用力試圖掙脫。但綁住雙手的繩子一點也沒鬆動。試過各種方法卻都沒用。眼前突然發黑，這時正好耶穌出現了。我居然連禱告的念頭都沒想過，在死亡面前，我只會害怕的發抖。然而，耶穌就站在我面前。阿！主耶穌！跟在教堂裡看到的一模一樣，表情和衣裳都一樣。我抓住耶穌的長袖：「救救我！」（引自金大中自傳第1冊，313頁）

那一瞬間天空出現了一架飛機。美國CIA韓國站長葛瑞格（Donald Gregg）得知金大中被綁架的情報後，緊急聯絡駐韓美國大使哈比（Philip Habib），給韓國政府施加壓力之後，在緊急的關鍵時刻從日本派來飛機救援。中央情報部幹員功敗垂成，只好把金大中送回東橋洞的住宅。

為了鞏固獨裁政權，朴正熙無所不用其極地鎮壓新聞自由，除了派情報部幹員與軍隊進駐報社從事新聞檢查之外，並千方百計要扼殺反政府媒體的財源。在1974年10月，東亞日報全體記者發表「實踐新聞自由宣言」激怒了當道，於是12月底，進一步下令企業不得在該報刊登廣告，導致發生「《東亞日報》廣告解約事件」，全部「開天窗」留白的廣告版面激起全民的憤怒，於是紛紛捐款聲援，反而更高於原本商業廣告的收入。這個持續了一年多的事件，成為南韓媒體抗爭新聞自由最有名的案例，也是國際新聞史上僅見的惡例。

朴正熙政權在反民主之餘，仍透過各種管道試圖在美國收買國會議員以爭取支持。1976年10月，爆發朴東宣賄賂案而被稱為「韓國門事件」（Korea Gate）遭美國司法部提起公訴之後，次年初，打著「人權外交」口號上任的美國總統卡特，為了對朴正熙政府表達不滿，在3月間宣布，駐韓美軍地面部隊將在4、5年內逐漸撤退。美國對朴政權的抵制，頓時造成南韓人民的恐慌與信心危機，也讓北韓受到極大的鼓舞。不過在朴氏低頭之後，卡特在2個半月後表示，若南韓遭到侵略美國將動用核子武器，才將北韓的囂張氣焰壓制下去。 （相關報導： 王宗偉觀點：2020年代台灣人應如何看待孫文 ｜ 更多文章 ）

長期掌權與獨享權力，以及累積的人脈資源，對於經濟發展確實發揮了某種程度的效率。但是權力獨裁必然會因本身的積弊而崩潰。朴正熙在1972年制定維新憲法圖謀長期掌權之後，已經開始喪失早期軍事革命的生命力了。

1979年，可以說是改變南韓現代史上關鍵性的一年。這一年的10月，尤其是波濤洶湧的一個月。先是在月初，國會在執政黨操控下以多數暴力通過對金泳三的除名案，九天後新民黨籍國會議員提出總辭來抗議，但全數遭到駁回。美國因為不滿民選的國會議員金泳三遭除名，召回駐韓大使來天惠抗議而使美韓關係陷入高度緊張。

10月16日，因大學生抗議維新憲法激烈示威，朴正熙於18日宣布釜山進入緊急戒嚴狀態，2天之後，進一步在馬山與昌原宣布衛戌令（此乃「釜馬抗爭」）。26日晚間，在宮井洞中央情報部餐廳晚宴時，朴正熙遭到中情部長金載圭開槍射殺死亡，同謀的包括青瓦台秘書長金桂元。次日全國進入緊急戒嚴狀態，由陸軍總司令鄭昇和兼任戒嚴司令，國務總理崔圭夏暫代總統職務，刺朴案是為「10.26事件」。

金桂元曾任駐台大使8年，他奉調回國就被朴正熙任命為總統秘書長。他認識金載圭更早於朴正熙，兩人頗有交情。刺朴案發生後，金桂元以共犯與知情不報被逮捕起訴，無期徒刑定讞後褫奪所有權，當過陸軍總司令的四星上將被降為二等兵，特赦後才復權。

朴正熙的維新獨裁，最後被他的心腹摯友、當時的中央情報部長金載圭殺害而告終結。有勇無謀的金載圭並沒有特別的策略與班底，就把朴正熙斃命了。不過他被處絞刑之前，卻留下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我的背後是美國！」但是，美國當然絕不會支持如此粗暴又魯莽的人。

「10.26事件」結束了朴正熙政權18年的獨裁統治。對於南韓的經濟發展，朴正熙有不可磨滅的貢獻，他傾全力發展南韓的基幹工業與重化工業，為韓戰後奮力直追的經濟發展奠下了紮實的根基。但是，對於南韓民主發展與人權的扼殺，以及用人徇私與國土發展不均衡導致「地域仇恨」加劇，朴正熙都難逃斲喪民主與蹂躪人權的歷史罵名。他並且要為戰後南韓的「軍事政變文化」背負起始作俑者的罪名，他同時被標籤為頭號的「親日獨裁者」。

1961年11月11日朴正熙政變半年後再度踏上日本的國土。朴正熙會見了岸信介與當時首相池田勇人，並邀宴滿洲陸軍官校校長南雲親一郎，朴正熙的「重情重義」讓日本高官讚嘆不已。當年朴正熙寫血書「願以一死盡忠報國」寄到滿洲國治安部軍政司徵募課，寫道：

「以不讓日本人蒙羞的精神與氣魄，抱持一死報國的堅定決心」，「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會竭盡忠誠」。滿洲陸軍官校校長南雲親一郎中將曾說：「說到奉獻給天皇陛下的忠誠心，他比日本人還日本人！」朴正熙與岸信介在午餐會時說：「我們是依照日本陸軍官校訓練學生的方式，在訓練我們韓國的軍隊。」

（引自《大日本‧滿洲帝國的遺產》）

在岸信介的暗助下，佐藤榮作首相同意在1965年6月22日與南韓簽署「日韓基本條約」，南韓接受以經濟協助方式，「完全且一勞永逸地解決」請求權問題。日韓達成無償貸款3億美元、有償借款2億美元、商業借款3億美元的建交協定。朴正熙接受日本的賠償與經援後，卻開始積極推動反日的民族意識教育。

「絕對的權力造成絕對的腐敗」，朴正熙「成也情報部，敗也情報部」，讀了這本書終於豁然開朗、通體舒暢。朴正熙享受了18年的獨裁權力，最後喪命宮井洞安家，也算死得其所吧！

不過，獨裁18年的朴正熙死後仍繼續獨裁，他的墓地盤踞了國立首爾顯忠院最高、最大（580平方公尺）的位置，而且依山面水（冠岳山與漢江）風水地理最好的地方。儘管墓地風水再好，並沒有庇佑他的後代。 （相關報導： 王宗偉觀點：2020年代台灣人應如何看待孫文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知韓文化協會執行長，本文為《南山的部長們：統治現代韓國的暗黑勢力》（韓國嘉泉大學新聞放送學系教授金忠植著，凌宇出版）導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