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傳統中尋找現代小說創作的新能量—不能錯過的新生代說故事人
出生1978年的葛亮出生於文人世家,祖父是中國著名書畫家葛康俞、太舅公是民國人物、革命家陳獨秀,還有個做出中國原子彈的表叔公鄧稼先,這些親族讓他的寫作更添傳奇色彩,特別能在古意環繞的迷離中營造抒情氣氛。但文字深受古典文學影響,不表示葛亮只能寫古,他的創作野心和爆發力更多是在古中求新意,在現代小說中接續古典的敘事技法,巧妙化古典於現代。這一點在他的新作短篇集《問米》中展現無疑。
《問米》是葛亮首次涉獵懸疑題材,但不同於歐美或日本懸疑小說,他的神祕與魔幻有個「古典」的內核。葛亮在文字裡暗藏敘事懸疑和殺機,寫出高潮迭起的一則則故事,七個短篇融合了神秘魔幻與當下生活情境,宛若「現代版《聊齋》」。葛亮將東方文化裡的外人難窺虛實的玄怪,放置到當代生活,讓當代小說重拾回古代「筆記體小說」的勾人魅力,並透過白描勾勒圖景,類型小說常有的緊張感被稀釋,更凸顯跌宕傳奇背後的人生蒼涼。」
「再濃厚的小說說到最後,感動我們的往往是極其細微的東西。」─葛亮
我看著他。他的眼神空洞。不是這個年紀的孩子慣有的懵懂眼神,而是屬於一頭小獸的。在覓食前後,或者危險將過時的,無所用心的茫然眼神。
此刻,他緊緊攥著一枝筆,在紙上畫出一道弧線。他的腳邊,還有許多張這樣的紙。上面畫著植物和似是而非的動物形狀。
他終於也抬起頭來,看著我。我不知該用什麼樣的眼神看他。事實上,作為一名警察,我的辦案經驗豐富。我很清楚,應該以何種目光應對當事人或者證人。但是,面對童童,我感到一籌莫展。
他的母親,此刻身體冰冷,了無聲息,已是一具屍體。她被發現時,安靜地躺在浴缸裡,眼睛被手術繃帶緊緊地纏住。而喉頭上的一刀,劃得十分俐落。手法完美,幾乎可以想像,血液從頸動脈噴濺而出的景象。血液劃過一道拋物線,一部分落在洗手池上,但被擦拭得十分乾淨。甚至地板上,也很乾淨。凶犯是個有潔癖的人,冒著留下指紋的危險。除了浴缸裡的血腥,洗手間裡不著一塵。根據法醫對傷口的鑑定,作案時間應該是在晚上十點半左右。
而路小童,正在近在咫尺的客廳。坐在桌前,一筆一筆地塗抹,在已經顏色濃烈的紙上塗上更多的顏色。眼神漠然。
我對路小童並不陌生。在我們這裡,他的知名度很高。因為他的畫在國際上數次獲獎,幾乎成為這座城市的文化標識。但是,作為這起謀殺案唯一的目擊證人。他的優秀,並不會帶來太大的幫助。相反,可能成為某種干擾。
儘管在常人看來,這樣做有些殘忍。但出於辦案程序的需要,我還是將小童帶到作案現場。他看著母親的屍體,面無表情。但是,我仍然注意到他瞳孔裡一瞬的放大。幾乎是一絲光芒,稍縱即逝,像是兒童面對喜愛的食物或玩具時的興奮。他將手伸向母親搭垂在浴缸邊緣的手臂。我的同事小陳想要阻止他的動作。我搖頭向她示意。他觸碰了母親的手,然後彈開。眼神飄搖到其他的地方。我迅速將他帶離現場,我問他,童童,昨天夜裡,你看見了什麼?
路小童望著我,突然呼吸急促,身體震顫,口中發出「嗯呀」的聲響。小陳說,王隊,他是不是被嚇著了。
「 他是不是被嚇著了。」「不,或許,他只是說不出來。」(示意圖/Pixabay)
我們檢查了屋內的陳設。門窗緊閉,沒有明顯的搏鬥痕跡。門把手上只有小童一人的指紋。這說明在凶手離開之後,他曾經企圖打開大門。但是,由於種種的原因,放棄了。我環顧四周,室內陽光黯淡。這是八十年代興建的多層公寓,沒有電梯,也沒有小區監控。但是房間大而空闊,有著現在的房產開發商所不甘心的實用面積。我望向陽臺的位置。這個陽臺比我熟悉的要小一些。因為三分之一被封進了室內,增擴了房間的面積。陽臺上晾曬了幾只女人的胸罩和內衣褲,在微風裡飄動。
我對小陳說,把童童帶回局裡。他的臨時監護人已經到了。
第二天的正午,我們見到路小童的外公外婆。這對已屆古稀的老人,面對我們,並未失態,保持著知識分子慣有的禮儀。但我仍然從老太太紅腫的眼睛裡看出昨夜的煎熬。小童地坐在隔壁,坐姿靜止端正。這個樸素的房間裡,一切仍舊井井有條。依牆的紅木條案上,掛著一幅草書中堂,上書 「無欲則剛」 四個字。字體勁拔,落款是「韓子陌」。死者韓英的父親。
在長久的沉默後,是這樣冷的聲音。小陳與我對視了一下。老太太在一旁,聽到這句話,看著自己的丈夫,似乎在看一個陌生人。她輕輕說,你,你這是說的什麼話?講完了這句,她肩膀細微地抖動,忽然抽泣起來。開始是嗚咽,漸漸失去了節制,捂住了臉,大放悲聲。老先生並未勸阻她,眼睛與我對視,目光冰冷。小陳嘆口氣,走過去,挨著老太太坐下,安慰她。這樣做,儘管逾越了職業準則,此時此境,我也就由她去了
一個有病的孩子,何必這樣招人眼目。韓子陌說。當初如果跟著我們,也不至於這樣。
老先生看我一眼,口氣利了些,只有你們這些人,會這樣看。你以為他很喜歡經常被擺在人前嗎。現在死的是我的女兒。可如果她不死,會有人在乎我們說什麼嗎。
老太太這時抬起頭,狠狠地說,韓子陌,你說這樣的話。你是發神經了嗎?小英已經不在了呀,不在了呀。
韓子陌輕輕仰起身體。他站起身,走進裡屋。走出來時,手裡是一本相冊。他打開,看到裡面,全都是小孩子的照片。是路小童,各種姿態、神情。照片上的小童,和其他的孩子比起來並無什麼不同。甚至還更明朗健康一些。韓子陌再開口時,我們都聽到他聲音有些發哽。他說,這孩子,應該一直跟著我們的。
韓子陌點點頭,沒有說話。小陳問,您剛才說招人眼目,最近有什麼異常的事情發生麼?韓英近來和什麼人走得比較近?
韓子陌說,我不清楚。韓英不讓我們見孩子。我只知道她在籌備童童的畫展,都是和那些人在一起。
我說,如果孩子的直系親屬,父母都不在世,或者放棄撫養權。
老太太黯然的眼睛,忽然迸發出光芒,牙齒裡迸出一句話來,休想,路耀德休想把童童從我身邊搶走。
見到路耀德是在兩天之後了。他的臉上看不到旅途的勞頓,也沒有時差帶來的疲態。(圖/Pixabay)
見到路耀德是在兩天之後了。他的臉上看不到旅途的勞頓,也沒有時差帶來的疲態。我們都在準備對付一個棘手的人。但事實上,路小童的父親,看起來似乎比這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都更好相處。
他安靜地聽我們說完事情經過,輕輕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這時有人為我們斟茶。是他的現任妻子,也是他的助手。女人很年輕,眉目清淡。在交談的過程中,她始終在幫我們端茶遞水。不像個女主人,更像個沉默殷勤的僕從。在安排好一切後,她就回了自己的房間。看著她消失在樓梯的拐角,我忽然意識到,這個房間其實很大。但是擺滿了各種舊物,陶器、卷軸、不同類型的絲織品。我相信這些東西來處不凡,但太多太雜,因此房間顯得逼仄,甚至有點不夠體面。
我還是愣了一下,說,聽說你這次出國,是為了一個收購項目?
路耀德眉頭舒展了一下,說,是,兩天,足以為我提供不在場證明。
他說,嗯,這段時間很關鍵,我得知道她對我兒子做了些什麼。
他掐滅了手中的菸。這時天色忽然大亮,陽光變得刺眼。路耀德站起身,將窗簾拉上了一半。他的臉龐變成剪影,看不到神情,輪廓堅硬。
他說,你不明白我的工作性質。我是一個掮客,將有錢人的錢變成他們自認為高雅的東西。
他的手,在沙發扶手上抖動了一下。我注意到,他下意識地將手指摳進了布藝沙發罩的一個破洞裡,那個洞或許是被菸灰燙的。很規則的圓形,恰好落在一朵玫瑰花的花蕊中間。他說,在她瘋掉之前,是這樣。
路耀德並沒有回答。他將目光收回,直視我說,前幾天收購畫廊的那位,新買了幅畢卡索,藍色時期作品。要我找人幫他鑑定,我看一眼,是真的。那時候的畢卡索,就是這麼平庸。
路耀德剪一支新的雪茄,聽到這裡,手停住,說,懂行。你們警界藏龍臥虎。
以為話題會向預期的地方開展。路耀德有些突兀地問,什麼時候能走,我要帶童童去澳洲。
我們離開時,竟下起了雨,剛剛還是大太陽。這雨來得突然,小陳說,王隊,你等著,我去停車場把車開過來。這時候,聽到有人喚我們,是路太太,靜靜地站在身後,手裡是兩把傘。
我們接過傘,道謝。聽到她輕聲說,我不喜歡這孩子,但他還是跟著我們比較好。
還有,頭兒。她說,你讓我查的事有眉目。他其實是個隱形富豪。在A公司有一成半的股份,聽說最近在考慮轉讓。他說的去澳洲,可能和這個有關。
在車流裡緩緩地行進,下了高速,進入我們生活的城市。天已經擦黑。在雨裡,這城市被洗得更清晰了。現在看來,卻似是而非。大概是還有許多地方,我看不到。許多地方,我不想看見,藏在某個暗黑的角落。一晃,我在這城市已經住了五年。這些年,就這麼過去了,什麼痕跡都沒留下。不,也不是。我的心緊了一下,看到遠處立交橋上的路燈,如金黃色的弧線一閃而過。
再見到童童,是在總局的「心理干預中心」。社會的輿論,終於造成了我們工作的被動。死者身分特別,是本市著名天才兒童的母親,這引起許多不必要的遐想。局領導覺得,路小童會是案件得以打開的缺口。可是,沒有指紋,沒有監控,沒有孩子之外的目擊證人。死亡推算時間,在一個正常的夜晚。
儘管說起來有些殘酷,但對一個自閉症兒童心理創傷的療癒,一旦成為破案的關鍵,警方慣常的經驗,都顯得無可用武。
許醫生職業性的微笑,還較為自然。我們面對路小童,顯得小心翼翼。孩子偶然地抬起頭,眼光一輪,和眾人沒有交集。落在我的臉上,也只一瞬,沒有任何內容。
我望著她的臉,點點頭。我信任許醫生。「心理干預中心」成立不足三年。許醫生博士畢業調過來後,已經協助我們破獲了幾起大案。
她從桌上抽出一張紙,這是童童的心智評估結果,不理想。
我看了兩遍,終於說,在非常情況下,你不能要求這樣的孩子一本正經地接受測試。他不是你作研究的素材。
許醫生沉默了一下,說道,你的心情我理解。我們可以不重視量化分析的數據。問題是,一旦體會到他的抗拒,就另當別論。
許醫生轉過頭,透過單面鏡,看著監控室裡的小童。在昏暗的光線下,這孩子的臉色沒有太蒼白,有了些許生氣。他的手指在桌上滑動,看上去依然無所用心。許醫生說,對所有人,這都是個坎兒,何況是童童。一般孩子也可能因為極度恐懼失範和失語,要先幫他們從心理重創中走出來,再進行記憶重建。
自閉或者亞斯伯格症兒童我都接觸過。他們和常人的認知能力不同,會出現中央統合系統障礙。簡言之,很難讓他們看到事情的全部,所謂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他們對局部專注,異乎尋常地執著。但認知紊亂大大影響他們事件重塑的取向。
許醫生說,不,事實上,是他並不會為母親遇害感到痛苦。
許醫生搖搖頭,所以,我要徵詢你的意見。○八年的時候,我曾隨隊參與過汶川地震的災後心理疏導。有個家庭,家裡三個大人去世,孩子救出來了。那孩子的精神狀態異常,沒有任何悲傷的表現。他的父親下落不明,為協助營救,我們主任試圖用情境重創刺激他對父親的記憶。孩子終於意識到失去親人,哭出來,後來在廢墟堆前指出父親遇難的準確方位。但是,兩個月後,孩子自殺了。
朱鷺,又名朱䴉。目前中國是世界上唯一有野生朱鷺分布的國家。(新華社提供)
我看著她手中的一沓照片。這是童童的畫。在凶案現場的客廳發現,原稿送到我老師那裡了。幾張,似乎是同一種鳥。
我也看到了,是同一種鳥的不同動作,抽象,但是優美。這鳥血紅的面龐,讓我感到似曾相識。
*作者為中國新生代風頭最健的作家,曾經以小說《朱雀》《北鳶》連續拿下《亞洲週刊》華文十大小說。本文選自作者最新小說《問米》(新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