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百萬高利貸苦撐15年、收容身障者給工作，為何落到無處生存？位於板橋浮洲一處看似尋常的百坪鐵皮工廠，是近20名來自各地身障者的「家」、新巨輪協會，被附近居民稱為「殘障之家」。人稱「宗哥」的理事長陳安宗，15年前將幾乎流落街頭的身障者聚集於此又給他們一份工作，儘管負債百萬仍咬牙撐著，怎料今年1月開始一連串惡夢──新北市政府說要拆掉這裡。
「我從一個無家者到有家者，經過很多的努力，但努力的過程不是政府來幫助我的，是社會大眾……碰到這事件，政府讓我失望。」陳安宗嘆。
2017年11月中和頂樓鐵皮加蓋大火釀9死，新北市之後啟動「樓頂專案」強力清除違建，由於巨輪將工廠隔成十數個房間又遭多次檢舉，也被納入拆除行列。陳安宗對於違建被拆無話可說，他願配合政府，只是接下來等著他們的，是可能每天夜半上廁所都摔下樓梯、住3個月就要被趕走的住所。
陳安宗不是沒想過辦法，替夥伴找新家。10多年下來他們已是實質上的家人，但要找到20位身障者能一起住的地方不容易，就算分開住，多數公寓只有樓梯、每月3700元身障補助也不夠付房租，就算有錢，房東看到小兒麻痺患者通常不願租──這一拆，確實讓陳安宗再次體會，這社會不給他們活命的空間。
賺錢養活自己卻被辱「黑道控制」、「詐騙集團」 巨輪協會15年辛酸
這年1月31日晚上，新巨輪協會於土城海霸王舉行尾牙，看似民間企業都會有的例行活動，對陳安宗與這群身障者來說卻是得來不易。陳安宗致詞道：「我們辛苦工作了15年，大家有機會在外面用餐很了不起，這麼多年來我們一家人都關在裡面，很少出來用餐……」
他們曾是羞於見人的，連出門吃飯都不敢。1980年代以前的台灣，小兒麻痺肆虐，巨輪諸多身障者皆是那年代的見證，陳安宗的雙腳萎縮無法久站、頂多撐1小時，也有社員顏面受損、雙手無法自由活動，尾牙席間有社員想挾生魚片沾哇沙米混醬油就掉桌上好幾次、一夾再夾，醬料濺了滿桌。
1980年代以前的台灣，小兒麻痺肆虐，巨輪諸多身障者皆是那年代的見證（謝孟穎攝）
陳安宗自述，15年前他因身體不便、經商失敗、沒有一技之長而險些流落街頭，偶然接觸到「街賣」工作，在街上推輪椅兜售面紙、原子筆、口香糖等，因此興起創業念頭，打造巨輪合作社收容身障者，並給他們一份工作。
「身障者也想賺錢，也想過正常人的生活！你叫他當乞丐窩路邊，他們不願乞討，要工作他們能力也不一定能負擔，所以有些在家裡、沒地方住、住公園或吃親戚朋友的，我們就一個拉一個進來……」因為前夫外遇離婚而從中國來台灣生活、也陪伴陳安宗10多年的小茹姐，曾這麼述說巨輪成長的歷程。
小茹姐（推輪椅者）10多年前因前夫外遇離婚、到台灣新生活，因緣際會與陳安宗相識相戀，相守了10多年（謝孟穎攝）
只是產品再好，街上賺錢都不容易。一份100元的商品有50元給身障者、50元用在租屋、水電、進貨等成本，入不敷出，陳安宗為了支撐巨輪運作而向高利貸借款百萬，小茹姐也曾回中國娘家借200萬元。此外，他們還得承受「詐騙集團」、「黑道控制」等批評，被指責一份100元的商品是暴利，遭丟酒瓶辱罵有之，遭路人斜視忽視有之，許多身障者不敢講自己的工作，上街也覺得丟臉。
巨輪已入不敷出，卻得承受「詐騙集團」、「黑道控制」等批評，被指責一份100元的商品是暴利（謝孟穎攝）
「寧願去死也不要回去安養院」新北市府決議拆除 身障者家園破碎
直到2017年作家林立青寫下巨輪的故事後，陳安宗10多年的壓力才漸漸改善，友善的客人變多、關心的團體變多，他也常獲邀演講──只是當巨輪慢慢擺脫黑道、詐騙集團污名的同時，一紙公文再次砸下重擊。
那一場尾牙，陳安宗與小茹姐的喜事也成焦點。陳安宗向來把巨輪工作排第一，雖與小茹姐相攜10多年，早已被視為夫妻，卻遲遲沒有正式結婚，只因「大家沒有家，我怎能有自己的家」，而尾牙上陳安宗終於開了支票，說協會穩定了，他很快就會給小茹姐一個「名份」。那時全場歡呼。
「宗哥他都騙人，他亂講，不要相信他！」歡呼過後，小茹姐卻私下這麼說。詢問才知巨輪拆除在即，過了尾牙這一夜，他們又要回到難以活命的現實。
拆除大隊表示巨輪在工廠內加裝隔間，是違建，必須拆除。這個被鄰居稱為「殘障之家」的地方將不復存（謝孟穎攝）
尾牙前的1月22日，新北拆除大隊表示巨輪在工廠內加裝隔間，是違建，必須拆除。小茹姐曾說鄰居都叫巨輪「殘障之家」，曾被驅趕、被雇主拒於門外、甚至一度流落街頭的身障者們在巨輪有了家，下工後一起煮飯吃飯聊天喝酒、逢年過節一起圍爐，比有血緣的家人還親──但他們的家很快就要被毀掉了。
由於工廠裡住滿身障者，拆除大隊便聯絡新北市社會局協助安置。光是「安置」二字就嚇壞了巨輪一些住過安養院的身障者，安養院不自由、無法工作無法自己賺錢、只能被豢養，「寧願去死也不要回去安養院」的聲音紛紛出來了。
對此，新北市社會局聲明，是因2017年12月起消防局一再接獲附近住戶檢舉，得知巨輪租用「違法搭建」鐵皮廠房、使用不具防火功能的木板施作隔間，由於廠內堆放大量可燃物、身障者也會用火炊煮，考慮到成員涵蓋來自各縣市的身障者、老人、兒少，基於消防與公共安全提報市府公安聯合稽查小組決議拆除，而社會局「基於照顧弱勢的責任」，拆房子之前要先安置好巨輪的身障者們。
這只瓦斯爐替巨輪成員煮了無數餐，他們在此炊食、吃飽後聊天喝酒忘掉一天煩憂，或許比許多有血緣的家人還親（謝孟穎攝）
但社會局這幾個月來的「協助」，對陳安宗來說是極漫長的折磨。陳安宗說，當初新北市社會局請他交出住戶名單時，他以為是「我們的努力終於被看見」，沒多想就交出去，怎知這正是迫遷的序幕。陳安宗交出名單的天真之舉，也不免讓人想起日本作家太宰治在《人間失格》的呢喃：「信任人，也是一種罪嗎？」
「身心障礙者在路上出事的比例，比燒死在家的多得多」安置方案逼死身障者
社工的「關心」有時會傷人，例如小茹姐說，當初新北社會局進入巨輪一個個問有沒有家人親戚朋友可投靠，社工建議她可以回中國娘家，而忽略小茹姐與陳安宗相戀10多年、父親已過世、母親已高齡70等事實，社工甚至建議，小茹姐可以把兒子交給「爸爸」照顧，那個多年前就外遇離婚的前夫。
「這是一個合法的空間，但不是一個有溫度的空間。」陳安宗鑰匙卡在孔裡轉啊轉的，就是開不了安置機構的門（謝孟穎攝）
「這是一個合法的空間，但不是一個有溫度的空間。」陳安宗在安置機構推著輪椅走一圈，沉重地說著。開門的時候他鑰匙插進去，喀擦喀擦轉了好久都轉不動，是啊這裡不是他的家，門哪有那麼容易開呢？
陳安宗與小茹姐最介意通往樓梯間廁所那裡，開著的那扇門正對樓梯，走道也狹小得很難讓輪椅族轉彎進廁所、不小心便會摔落受重傷，他們曾跟社會局反應，希望改開左側離廁所比較近的另一片門，一開始卻被告知「不能動」。
在社會局安排的安置處，巨輪的身障者推著輪椅，一步小心就會跌出這狹小空間、摔到樓梯下（謝孟穎攝）
此外，陳安宗直到拆遷前的2週、4月30日才知要自己付錢，每月3700身障補助根本不夠付每個人頭約4000的費用，而且並不是每個人都拿得到補助，再者，這裡只能住9人、只能住3個月，3個月後還要再想辦法──這時已拆遷在即，陳安已經來不及找理想的住所了。
5月12日作家林立青與Npost主編、風傳媒記者赴巨輪詢問狀況，聽完這幾個月的經過，林立青氣出又扭曲又顫抖的笑臉：「他們不只沒有幫到你，還消耗你的時間，你們跟社會大眾求援、找房子的時間，都沒了！」
「我們也很關心公共安全，但是說實話，身心障礙者在路上出事的比例，比被燒死在家裡的多得多！」得知巨輪將遭迫遷，人權公約監督施行聯盟執行長黃怡碧的質疑也一語道破身障者困境：
「現在把他們遷移到看似較安全的處所，但是更難到取貨與販售的地方，等於增加許多更不確定的風險。難道這不在安全的考量內？我自己的人權第一原則就是，不可以惡化當事人現在的處境……」
作家批「清除低端人口」引熱議 社會局大幅讓步祭出18萬租金「摸頭」
就算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家很快就要被拆光光，身障者多年來好不容易爭到的自由生活都將粉碎，被拆除的前幾天，地球依然轉動著，碰上再大的打擊還是要賺錢活命。12日下午，2名志工到巨輪協助商品包裝，社員如往常工作，協會秘書長吳黛菁笑問志工「會不會怕我們是黑道集團」，志工聞言大笑，陳安宗則是無奈笑著又嘆息著：「要是我真的是黑道老大就好了！」
12日下午，小茹姐帶領2名志工進行商品包裝，巨輪快要被拆了，他們仍認真包了好幾箱（謝孟穎攝）
輪椅街賣者常被誤解為「黑道控制」，這是巨輪長年背負且極力想擺脫的污名，只是這時的陳安宗多希望自己真是黑道老大，他想保護「家人」，但他無能為力，只能隨夥伴一起去住安置機構，寧願與愛人分居也要陪伴夥伴。
巨輪面對的有考驗，也有轉機。12日夜晚，作家林立青盛怒下火速完成〈台灣版清除低端人口〉專文，引發熱烈迴響與多個人權團體、身障團體關注。
據了解，14日下午新北市社會局副局長林昭文在民進黨籍立委、同時也是小兒麻痺症患者王榮璋的「關切」下造訪巨輪，之後社會局聲明做出延緩拆除、媒合民間資源替巨輪籌到3個月18萬元的租金、16名成員可全數入住等承諾，那個廁所前的樓梯也突然可以加裝防摔活門了──一切，突然都變得很好溝通。
監察委員於14日申請自動調查，指出新北市社會局未提供合適處所即要求迫遷、還要身障者自付房租水電的問題（謝孟穎攝）
14日這天，監察委員王幼玲、高涌成得知巨輪狀況後也申請了自動調查。兩位監委指出，雖然巨輪的鐵皮屋是違建，但新北市社會局在拆除前卻疑似沒有提供身障者「合法、合適、可負擔及可選擇」的住所即要求迫遷，一開始還要協會自己付房租與水電，已違反諸多關於身心障礙者相關國際公約。
身障者未完的回家之路：我們不是要18萬把我們塞去一個地方…
然而，就算社會局給巨輪一個不只能住3個月的安置機構、籌了18萬元、或繼續幫忙付租金，這仍不是巨輪要的。畢竟安置機構離巨輪相當遙遠，坐電動輪椅也要開上30分鐘，身障者走這路途危險，每天工作時間也等於加上1小時，對這群體力已經低於一般人的身障者來說更添疲憊。
「我們不是要18萬把我們塞去一個地方。」巨輪秘書長吳黛菁強調，他們要的仍是一個家，一個可以讓所有人一起工作、一起生活的家，能原地續住當然是最好。據了解，目前法扶基金會也介入此案，思索能否改善消防建材、讓巨輪不要被拆掉，但據陳安宗說法，其實巨輪工廠這塊地過幾年可能會被徵收，屆時他們還是會落入無處可去的境地。
「我們不是要18萬把我們塞去一個地方。」他們要的是一個可以讓所有人一起工作、一起生活的家，能原地續住當然是最好（謝孟穎攝）
想要一個「家」到底有多難？陳安宗仍在找解法，他渴望能有一塊地讓他能蓋起身障者的「共生家園」，在這裡不會有歧視、不會有繁瑣的生活公約、人人都能自由地生活著、互相扶持，那才是他們真正要的「家」。
巨輪的新產品「祝福行動卡」可讓你每天抽出一句話，而巨輪在遭到迫遷前夕抽到的是這張（謝孟穎攝）
事情真的一定會變好嗎？所謂的「最後」又是什麼時候？年邁的巨輪社員在生命停止燃燒之前，是否真能得到他們理想中的「共生家園」──這些問題的答案，或許仍取決於這社會能不能明白身障者所需，明白他們想要的是「活著」，而不是被「養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