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泰源監獄警衛連上士組長龍潤年被泰源革命志士擊斃後,以烈士身份入祀忠烈祠。他有國家,他有歷史。
台灣人有歷史嗎?沒有。我們只有悲情。
泰雅族沒有國家有祖靈,台灣人有國家沒有烈士。
我們有的只是一座巨大的墳場,到今天仍像是謎語一樣的存在。我們經歷過死亡,但僅僅死亡卻不能為我們鑄成歷史。我們收拾過屍體,卻未曾給他們舉行玉蘭花香起靈的榮耀儀式。我們撫慰已經腐爛的屍體,卻不敢碰觸不朽的靈魂,是因為這是太沉重的負荷嗎?台灣人不認祖靈嗎?不記憶、不追究、不歌頌、不奉祀....
我們總是有好多好多理由,我們害怕,我們是不得已,我們有親人,我們也沒辦法......,你不知道他們多恐怖,你不知道.....
我們是懦弱的,懦弱到還因此給懦弱穿上了正當的外衣。
我們是無知的,無知到不知懦弱是丟臉的。
我們是麻木的,麻木到對他人的犧牲無感。

一代又一代,恐懼的人,生了無知的一代,無知的人,又生了麻木的一代,麻木的人,空洞的只剩下「發大財」的文明慾望。我們已經快要徹底地沈沒了,沈沒於無止境屈服的浪潮裡,遺忘了人是屬靈的,生命之上還有精神與靈魂。沒有人,沒有人給我們一場讓我們痛哭流涕的隆重的喪禮,讓我們圍繞著崇高而不朽靈魂,從我們各自脆弱的孤單的生命裡油然而生一種神聖的「在一起」的禮讚。
每一場的紀念會,每一次談論過去的時刻,每一次,我都好想哭,因為每一次,總是一樣的開頭:「年輕人都不知道了.....」這個巨大的「不知道」,都跟戒嚴令一樣漫長了,我們活著猶如死在「不知道」裡,戒嚴38年,解嚴32年。我記得美麗島軍法大審過後不久,黨外勢力在受難家屬與辯護律師團藉著參選所舉辦的「政見發表會」上聚集,我第一次聽見:「年輕人都不知道......」這樣的開場白。快四十年過去了,這句開場白,在修辭上多了「了」,憑添了更多無語的憂傷。
24日監察委員王美玉女士發表泰源事件調查報告的開場白,也是「年輕人都不知道了....」不知道什麼呢?

不知道,1970年大年初三,有五個視死如歸的政治犯,計畫奪軍械劫獄佔領電台,展現宣揚台獨理念的決心。
不知道,江炳興被捕時的英姿。根據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泰源專案綜合檢討報告書》的描述,是這樣的:「1970年二月十三日,捕獲主嫌江炳興時,當地警察派出所初步偵訊,缺乏安全佈置,民眾圍觀,江犯高喊『台灣獨立萬歲』,影響民心。」
不知道,這五個視死如歸的英雄好漢為了保留下一整座活火山(政治犯監獄),他們的偵訊情形,特務如此白描:「各該人犯大多尚能坦誠,供認叛亂不諱。」
不知道,他們就這樣快速地被起訴、判決,五月三十日天還沒亮就步上刑場從容就義。
不知道,幸好他們給我們留下了各一張槍決前,和槍決後的照片。
不知道,原來他們還給我們留下的《台灣獨立宣言》,也為我們留下一顆子彈施明德。
我知道,我知道你們都不知道這些是「情有可原」的,這些檔案和檔案裡的人物與故事,一直到今天49年過去了,仍是我們不可隨意碰觸的「檔案」。
沒人知道為什麼?明明法律說可以。

我剛認識施明德時問他,你的朋友是誰呢?他說:「他們都死在很年輕的時候,他們拋棄了我。」
施明德說,泰源革命事敗那天,他第一次感覺老了,那年他29歲。回家後我一直埋在調查報告裡,感覺不到夜悄悄地來了,昏暗中聽見他的腳步聲,他說心情不好,走去倒了一杯清酒一個人對著iPad獨飲,落日僅剩的一點餘暉裡窗外的藍雀緩緩飛翔,天漸漸暗淡,我知道很難安慰他....
然後,當螢幕忽然顯現出標題:
「泰源事件近半世紀 施明德盼政府替烈士辦喪禮」
「有計劃奪取械彈 監院定位泰源事件為台獨革命」
我看見他激動地淚流滿面。
不是新聞,是歷史。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們的國家形成在別人歷史的鐵蹄之下,不知道,我不知道可不可能,我們的國魂誕生於一場崇榮的喪禮。 (相關報導: 刑期剩2年卻甘為台灣獨立殞命!半世紀前「泰源事件」解密 監委:想讓新一代了解為這塊土地付出的人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施明德文化基金會董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