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世芳專文:親眼見到迪倫那一天

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巴布狄倫(Bob Dylan)(AP)

沒有暖場節目,沒有開場影片,沒有故作姿態的拖延,票面印的開場時間一到,幕後響起那句不變的介紹詞:「先生女士,敬請歡迎哥倫比亞唱片公司藝人,巴布迪倫!」樂聲大作,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便見到了他。

這是一九九七年二月十六日傍晚五點,日本名古屋會議中心世紀廳。迪倫五十六歲,一頭古銅鐵灰亂蓬蓬的捲髮,一身灰撲撲的西裝,像是披頭剛出道穿的款式,只是臃腫了些。強光在鬆弛的臉頰刻出深深的法令紋,使他看上去確乎是一位老人了。然而那陡峭的鷹鉤鼻子還是舊日的模樣,雙目澄藍如炬,彷彿還能窺見《六十一號公路重遊》(Highway 61 Revisited)封面那二十四歲青年眼中灼灼的火光。偶爾他揚起嘴角,似笑非笑,那張著名的臉依稀閃現──六○年代一幀幀黑白照片一段段漫漶影片中被無數年輕人追捧質問景仰唾罵而至如親如故的臉。那張曾經和切格瓦拉和毛主席像一齊化為符號的臉。

一九九七年迪倫大阪演出傳單。(資料/馬世芳提供;攝影/明室意念)
一九九七年迪倫大阪演出傳單。(資料/馬世芳提供;攝影/明室意念)

迪倫揹著一柄Fender Strat電吉他,然而我們都明白這不是一九六五年新港民謠節。九○年代,橫掃樂壇是悍猛的Grunge,是不可一世的Brit Pop,連迪倫那輩的老將,也有大出鋒頭的艾力克萊普頓(Eric Clapton)和艾爾頓強(Elton John),唱片在那幾年賣了上千萬張。巴布迪倫這個名字,誠然老早供在忠烈祠最高處,卻少有人願意抬頭認真瞧一眼──在多數搖滾迷心中,迪倫是一塊巨大的牌位,蒙著厚厚的灰塵。

迪倫的開場曲是〈潰堤〉(Crash On the Levee (Down in the Flood)),一九七一年,和我同齡。我目不轉睛盯著台上那嗓音嗄啞的老歌手,想狠狠記住當下的一切,卻不知怎地走神了,只記得他微駝著背的姿態,彷彿全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

是的,彷彿全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這便是我第一眼看到年近六旬的迪倫,揮之不去的印象。

對這位頭頂堆滿了傳奇光環的歌手,三千人的場子簡直寒磣,未免委屈了他—至少當時我是這樣想的。那陣子迪倫演出的場地,幾乎都是兩三千人的小廳小館。他最近的錄音室作品,是一九九二和一九九三的兩張老民謠翻唱輯,好則好矣,沒有新曲,不免讓人嗒然若失。至於最近的原創作品,得追溯到一九九○年的《紅色天空下》(Under The Red Sky)—就連最忠誠的粉絲,也難以昧著良心說那是一張多麼傑出的唱片。

我在名古屋生平首次親睹迪倫演出的現場筆記。(資料/馬世芳提供;攝影/明室意念)
我在名古屋生平首次親睹迪倫演出的現場筆記。(資料/馬世芳提供;攝影/明室意念)

在死忠樂迷眼裡,迪倫的能量,似乎轉移到了演唱的舞台。一九八八年開始,他巡迴世界賣唱,從學校禮堂到國家級體育館,從賭城到梵蒂岡,迪倫每年起碼唱一百場,從不間斷。當時迪倫已經連續巡迴九年(後來一路唱到現在,二○一○已是第二十二年了),這該是搖滾史上持續最久的巡演吧,人稱The Never Ending Tour──「唱不完的巡迴」。迪倫對這個稱呼並不領情,他說:世間沒有甚麼是never ending的。 (相關報導: 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關於巴布狄倫,你所不知道的8件事...... 更多文章

「唱不完的巡迴」引人入勝之處,在它的「無可預期」:每天的歌單都不一樣,即使有熟悉的曲目,也都徹底重新編排,不到迪倫開口唱第一句,你多半壓根兒猜不出是哪首歌(有時候咬字實在含糊,開口唱了也未必辨認得出)。簡單講,你既不知道今天會聽到哪些歌,也不知道它們會被改成甚麼樣子,更不知道今晚的迪倫會在甚麼狀態,每一場演出都是歌迷的賭博。押對了寶的,將聽到令人痛哭流涕星火四濺的顛峰演出,值得說與子孫聽。運氣不好的,則將聽到所有旋律都被簡化成一兩個音,而每一句傳誦多年的偉大詩行都被他含糊呢喃帶過,一首歌彷彿一口卡在喉頭的濃痰,吐不出嚥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