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文學,我現在換了一個想法—它將愈來愈純粹,純粹到逐漸裝不下人的其他企圖,最終核心也似的只留下文學自己的目標。
如果真這樣,其實相當不錯。
現在,任誰都能一眼看出文學處境的冷清,而且這還不是靜止畫面,是一道曲線— 一方面,書寫本身就愈來愈難,低垂的果子老早被前人摘光,書寫只能一直往更高更深更稀處去,這是必然的;另一方面,曾經無所不在而且看似無所不能的文學書寫早已不是事實,太多東西已從、正從文學分離出去,尤其是那些比較華美熱鬧吸引人的東西。今天,專業的問題不必文學回答,遠方的新鮮事物不靠文學描繪遞送,革命不需文學吹號,好聽怡人的故事再不由文學來講,甚至,人們已普遍不自文學裡尋求生命建言,不再寄寓情感心志於文學作品之中,文學早已不是人的生活基本事實。
近年,我不斷從好萊塢、從比方日本的影視動漫乃至於流行事物裡看見一些很厲害的東西、一些閃閃發光眾裡藏它不住的東西,我以為我知道這從何而來,某個圖像如此清晰無誤—這是文學失去的,在曾經有過的某個文學時代,這都是一個一個可以成為一流書寫者的人。
文學經濟報償的不斷跌落,乃至於像在台灣已不足以成為職業的此一現狀,一般會說這是文學如此清冷的原因和其徵象,文學無力和其他行業搶人;我的看法稍有不同,我以為聲名的快速熄滅或說移轉(比方《安娜.卡列尼娜》已遠不如《哈利波特》重要,更遠遠不及某個踢足球的人、唱歌跳舞的人、在臉書自拍的人重要)才是致命的,是文學光與黯切換的關鍵那一點。有足夠多的歷史經驗顯示,文學書寫其實沒那麼怕窮(我們或會想起來福克納講的,書寫真正必要的不過是「紙和筆,香菸,和一點點波本威士忌」),它較耐不了的是寂寞,讓它擲向世界宛如擲入大海只去不回,不被聽見,沒有回聲,不感覺被需要(也記得葛林說的嗎?被需要的感覺是一種鎮靜劑而不是興奮劑),感覺這全部一切從世界到自己如此荒謬,乃至於建立不起持續書寫的某個「說話對象」(亞歷山大.赫爾岑說:「完全無回應的勞動讓人疲憊、厭煩」),這才是文學普遍較軟弱乃至於虛榮的一面。
會清冷到大家只離開、不見有人再來嗎?有可能,但這我選擇相信維吉尼亞.吳爾夫,有巴斯卡所說「人總要賭一下自己的迷信」那種意味的相信—吳爾夫以為,人會想,會感動,會對美的新奇的事物心悸並難忘,會在比方黃昏時刻身心微妙的起變化,會抬頭看滿天星斗,會想像還會入夢等等。這都是人自自然然的,無可遏止也不會消失,就是人自身的一部分;吳爾夫講,人不是只生活和記帳而已。
轉個角度說,如果這不真的是人的一部分,只是某種身外的矯飾東西,那文學書寫的消失又有什麼關係呢?
志業和職業終究是兩個東西,志業「幸運的」也成為職業當然有它的好處,這讓志業的進行安定、持久、較舒適較容易專心,讓它像構築成那種循環性自生自養的生態平衡小世界一般不必依賴。這裡,就不多說成為職業也帶來我們熟知的種種盲點、拘限和異化風險(是啊,文學書寫就是這麼奇怪、彆扭、不安分的東西),我們要說的是,安定、持久、專注仍有諸多其他的獲取和保有方式,並非只有成為職業一途;安定、持久和專注也從不是文學書寫的全部要求全部可能,文學書寫也屢屢尋求完全背反於此的東西;甚至說,文學書寫還不知饜足的要求比職業性的安定、持久和專注更加安定、持久和專注的可能,以及比職業圈起的自由空間更大幅度的自由、危險和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