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杰專欄: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絃─文萌樓

文萌樓。(資料照/余志偉攝)

坐計程車穿過長長的歸綏街,映入眼簾的是狹窄的街道,兩邊的房舍滄桑而頽敗,讓人想起紅樓夢中的那句唱詞:「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歸綏街沒有像迪化街那樣成為大稻埕地區復興的樣板,也許因為它曾是倚紅偎翠、歌舞昇平的風化街?

我要去的文萌樓,是一棟隱身在尋常人家之間的舊娼館。二零零六年,臺北市文化局指定文萌樓為市定古蹟,它成為台灣第一座被列為古蹟的「情色場所」。公告中強調文萌樓具有三大特色:其一,文萌樓為殖民時期一九三零至一九四零年代店屋類型,日人移植歐洲巴羅克建築元素,覆以黃綠色國防色磁磚,建築物實質條件尚佳。其二,光復後,為公娼館所在,為城市性產業歷史記憶地區,亦是反廢娼運動中心,尤具紀念意義。其三,建築內部的室內隔間,反映出來當時性產業的空間要求,仍維持公娼館氣氛,相當完整,具見證價值。

我下車時,張榮哲已在門口等候。張榮哲是較早關注文萌樓的研究者和社會運動健將,他在日日春協會的工作是志工性質,靠在大學裡幫教授完成研究項目維持生活。他長著一張孩子氣的臉,笑容滿面,熱情洋溢。迎我進門後,我們就在客廳——也就是昔日公娼館的前臺——聊了起來。

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張榮哲介紹說,在一九二零年代,日本人根據現代都市的規劃建設臺北,這一套是從歐洲學來的,街道呈放射狀分佈,有穿透性。這一帶逐漸從稻田變成居住區,歸綏街一帶被劃為漢人風化區。文萌樓建於一九二四年前後,目前查考不到修建時的資料,但電力公司的用電記錄始於這一年。一九四一年,文萌樓成為一家公娼館。戰爭期間,人們尋歡作樂的慾望反倒異常強烈,夜夜笙歌、座無虛席,摩肩擦踵的尋芳客與跑堂、小販挑著菜箱、水果穿梭其間。

戰後,國民政府宣佈廢娼,但由於性病流行和私娼嚴重,只好變相允許公娼存在,並正式將歸綏街一帶規劃為臺北兩個合法紅燈區之一。一九五六年,當局公佈《台灣省管理妓女辦法》,允許性從業者執照經營,以「寓禁於管」有條件承認合法妓女戶,希望由此取締私娼、劃定區域、輔助從良。該法規定,年滿十八歲的女性,通過健康檢查,並由父母親自到警察局蓋章,就可以申請公娼牌照。為避免疾病傳播,政府提供免費的定期體檢。最初登記的公娼約有一百多戶。

張榮哲將墻上掛著的公娼登記證書指給我看,雖紙張已泛黃,字跡和印章都還清晰可辨。文萌樓以兩層樓八個房間,申請了十六張許可證,成為一間可容納十六名公娼的合法公娼館。與附近的公娼館相比,規模雖不是最大,亦屬於中等偏上。墻上還掛著一張臺北市政府的公告,強調「禁止學校學生及未滿二十嵗的未成年人進入此場所」,市長簽名處赫然是「林洋港」。

林洋港市長時代的公告。(資料照/余志偉攝)
林洋港市長時代的公告。(資料照/余志偉攝)

張榮哲介紹說,性產業宛如火車頭,帶來藥房、婦產科、服裝店、銀樓和飲食業的繁榮。文萌樓隔壁的住宅,原為一家銀樓,拆卸的銀樓牌匾還放在門口。在性產業繁盛期間,這一帶非常安全,因為人來人往,而且公娼受員警保護,出了文萌樓後門,就是當年的員警宿舍。 (相關報導: 更一審判決仍敗訴 日日春須返還文萌樓 更多文章

我們正在聊天時,一位大約七十多歲的老阿姨出內室走出來。她穿著鮮艶的衣衫,臉上還略施粉黛,身體瘦弱。張榮哲告訴我,這位名叫小玉的阿姨,仍居住在此,是當年的公娼之一,也是少數敢於站出來維權的老人,便請她也來參與我們的聊天。於是,小玉阿姨坐下來向我講述文萌樓的故事:當年,文萌樓二十四小時營業,小姐跟老闆和員警大都保持良好關係,其收入除了老闆提成的百分之三十,其餘全部歸小姐所有。小姐的工作相對自由,可以拒絕不喜歡的客人,也可以換到另外一家公娼館工作。她指著角落的分成小格的櫃子說,每一格都寫著小姐的名字,裡面放票籤,每接一次客便可獲得一張,下班時便可以兌換成現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