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50年代的傳世傑作《美國的反智傳統》至今歷久不衰,台灣對於「反智」認與概念的認識,大多數人應是從余英時(1930-2021)先生長文〈反智論與中國政治傳統〉開始接觸且留下深刻印象;如今再次重印此書,亦很能呼應川普於2016、2024年當選美國總統,使人不難聯想歷史發展脈絡中的「反智」(anti-intellectualism)現象再起,過於著重「實用」,較為忽略種種思辨討論,而此思想背景乃與美國人在特殊歷史與文化背景中形成的傳統相關。如果不明白此書所說「反智」傳統的來龍去脈,亦很難想像美國政府會找知識人的麻煩,但確實發生並於上世紀50至60年代為甚。
此外,從政治現象到學術研究都可證明這是美國近代的重要議題,即使在現代也是如此。當我們面對關於「知識」、「思辨」、「規劃」等等需要「勞心」工作,無法得到應有尊重,甚至被視為迂腐與不切實際的象徵時,應當如何瞭解此種反智觀念是如何形成。這不僅僅是知識人好奇的議題,也很能夠說明目前所在的美國社會是屬於什麼樣的「反思知識」的過程;換句話說,不論是否支持「反智」的論點,美國政治社會脈絡正好提供我們很好的參照座標,原因至少有2點:美國對於反智傳統的研究不少,並非空穴來風,例如哲學家懷特(Morton White, 1917-2016)的名著〈反智論的反思〉(Reflections on Anti-intellectualism)與本書由理查.霍夫士達特(Richard Hofstadter)所寫的《美國的反智傳統:宗教、民主、商業與教育如何形塑美國人對知識的態度?》皆是箇中代表之作,特別是後者影響力更為深遠,不僅在學院屬於必要參考書目,並在通俗推廣上也對讀者造成不小影響。
更重要的是「反智」不僅是反對智識的表面之義,更涉及背後心態、商業目的、宗教認知、以及人的可塑性界定問題。借用余英時的話說:「這是了解今天美國的人所必須閱讀的一本書」(頁7),同樣也可以將「美國」換成任何一個對於智識深感興趣的國民都是必須閱讀的一本書。
作者書中安排頗有巧趣,能夠幫助讀者理解美國社會「反智」風氣形成其來有自;如今檢視可發現此確是無可避免之事,因美國社會早已透過政治、經濟、社會種種廣大面向逐步影響並加強「反智」風氣之漫延;更特別的是一點是書末安排「民主社會與教育」,則為「反智」作出一定程度的解套說法,亦說明現在所謂的「教育」也與先前「教育」有明顯不同,端看什麼樣的教育主張,因此「反智」現象也並非毫無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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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另一方面來看,智識對於文明社會與科技時代的推動與邁進,都是扮演與時俱進的角色與地位,但同時又要留意知識分子不要被權力腐蝕,成為當權者的附庸。於是,這就造成一種可能相互矛盾的現象,如同作者於書中第十五章所下標題:「知識分子:與社會疏離或被同化」,從中亦可看出美國傳統已對知識份子的責任與可能弊病提出見解,而這也是建立在「反智」氛圍中進行思考,沒有被時代風氣完全捲去。
行文至此,我們可以思考兩個書中主要問題:第一,美國如何形成「反智」,又為什麼美國建立許多世界一流大學成為智識培養的機構;第二,為何兩者可以並行而不悖,至今仍是不可或缺的爭論議題。因此,閱讀本書就可以分成兩種面向進行觀察:第一,反智形成及其意義應當如何把握;第二,對於反智的省思如何透過教育得以闡述或解套。
從第一部分「反智」形成及其意義,作者從當時時代背景、感性的信仰方式、民主政治、社會文化幾大部分著手;在此先指出作者認為之所以為「反智」所下的定義,可以在書中找到一個最為直接簡捷的解釋能夠作為參考:「真正的『智識』,具體的表現在於促進『公益精神(commonweal)』之上」(頁23)。這也可以呼應「智識」應當是契合於民主政治、社會文化,而不能流為當權或個人的工具,此皆是「智識」對於普遍性意涵的討論極具影響,進一步來看,在此也可以指稱的是影響美國人民的生活方式。
此外,上述提及的「感性的信仰方式」需要稍加解釋,除涉及基督宗教的許多派別說法,而且最重要的是凸顯對於「現代性的反抗」;而「現代性」更是扣合作者所處的環境氛圍,恰恰福音運動的衝擊,以及振奮派的活躍,皆使得個人信仰感受成為最主要的推崇方式。以此為例,就會逐步導致信仰表現對於個人生命安頓與社會發展與否,多數取決於「振奮」是否興旺之一家說法,但是如此偏向一隅的結果,即於「公益精神」關注較少,則也可以歸於「反智」,當中思路能夠如此聯繫。
然而,另一方面也是作者於書中勾勒美國社會的「智識」發展情況,當中並沒有全力扼阻「智識」的生存空間,反倒是對於「智識」的質疑與批判聲音始終不斷,如此一來,就能更加明白分辨「主智」或「反智」於美國社會的定位與功能。
於是我們可以繼續如此思考:所謂「公益精神」與「反智」的距離之間是否還有其他想法可納入一起考量?不難發現作者確實把握住美國社會從建國之初至今即已深深投入於「實用」意義並為之著迷,相對就不是訴諸於長期的智識學習、思辨訓練、精神反思與從中計議種種行動方針。這當然也與美國社會的背景相關,諸如新大陸的開墾、國家建立與希望能夠各方面順利上軌道的「實用」思維所致,相對其他文明古國,美國仍是一個置於世界歷史上相對年輕的國家,以此解釋就比較能夠理解美國「反智」現況;但為何此種「反智」現象一直延續至今,也缺乏一個明確的說法。
如此一來,就需要再來就「公共利益」與「實用」兩者合併觀察,似乎知識份子在此的態度或有游疑,但始終保持一定戒心與批判力道,表示很明白自身的定位,這才是美國社會值得留意的文化現象,而此種現象也深深影響至今,並成為在「反智」背景形成及其意義過程值得持續思索的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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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是全書不成篇幅比率卻顯得相當重要的第5部分之第12至14章,關於「民主社會與教育」問題討論,乃是就「反智」文化背景而發,大致上有兩股力量相互競爭:「增強的」或「削弱的」角力過程;後者在於對實用技術的看重,得以謀求個人職業的安穩與社會運作的平穩,因此若訴諸於公益精神(commonweal)則是稍嫌薄弱,所以就不得不在教育層面另闢徑,尋求改變突破的可能。
過去也找到與現今美國國情相當符合的情形,即對於平民教育的極度看重,作者巧妙地著重兩方面的教育對象,一是沒有年紀限制的「文化講習會」(Chautauquas),一是對於兒童教育著重的啟發。需要留意的是:過去美國教育環境對於兒童教育,也沒有迴避他們對於實用性知識或技能的偏好而讓學童一代一代地讀,但是隨著平民教育的普及與對於教育看重的逐步發展,終於使得內部發生改變,作者陳述是:「最後終於使得美國教育體系離開這種惡性循環的原因,是學校的年級制與大量女老師的出現」(頁384)。
因此走向良性循環的結果,也逐步轉向對於學生本身的重視,不論是學制或學齡皆是如此,就成為學齡前中後的兒童需要的是什麼知識,以及日後該如何面對所處的世界,無疑都是十分重要的議題。作者於書中論及杜威(John Dewey, 1859-1952)說法頗具推崇色彩,接受在談論教育的同時,也是講解建構社會的方式,因此蘊涵智識的因素需要更多考量,包括觀察人之所以為人的本性,以及更具有普遍性的特質,例如想像、創造與休閒意義的延伸與彈性。換句話說,「成長」不該被無限上綱,「智識」的內涵也必隨著時代不斷調整目前教育主調,也恰恰呼應美國式生活的寫照。以杜威《民主與教育》的話來說即是「需要經常地檢視、批判與修改」(頁448)。
結合以上兩個部分所說,「反智」涉及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商業活動等等因素綜合而成,深具歷史脈絡的種種討論,形成美國社會的「反智」面貌。同時,也有其抗衡批判的層次,另有期待於未來對於「智識」問題能有更多思考則不得不訴求於人的教育情況,包括道德發展、認知能力與情感交流,這就具有一定程度上的普遍性意義有待證成,事實上也已有累積相當成果,例如論及民主與教育關係的杜威在當時走得更遠,理念持續影響至今。作者於第十四章〈兒童與他們將面對的世界〉引用杜威及自己詮釋一段話,在此作為本文結語。杜威說(頁452):
我們可以將學校打造成我們想要的理想社會的雛形,學生在學校內習得的心態與行為,可以作為改造未來成人社會的基礎。
「心態」與「行為」都是「智識」範圍底下的概念或動作;立基於美國社會「反智」現象及其背後需留意的種種因素,作者進一步指出:
教育哲學中的一個核心問題:他(杜威)必須先假設兒童的需要與興趣,會與我們未來的理想社會是一致的,不然的話,「教育即成長」這個理想,或是「教育即是根據成人理想社會來塑造兒童心靈」,這兩個想法都必須拋棄,而後者顯然是從外加諸給兒童的目標(頁452)。
這可以視「反智」為一種「直觀」,當其應用於「人」之最初(指的是受「學校教育」)狀態,需要更加戒慎恐懼。如此來說,「反智」就可以在美國社會成為一種價值判斷的可能選項,甚至偏向一種中性的抉擇,端看怎麼定義、論述與應用,也是書中帶給我們的另一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