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政府近年興起結合國際知名IP辦活動,引發爭論,有人說會擠壓本地原生文化,也有人反駁說不是沒推過本土IP,但觀眾反應不佳,大多不認識,或覺得無聊、醜陋──並非作品本身不好看,而是觀眾感受到其攜帶的訊息,就是政府要強推這麼個東西來做業績,交差了事。同樣是消化預算,找熱門國外IP,還比較有照顧到民眾的興趣。
真正的問題,恆是作品與整場活動攜帶的訊息,能否得到觀眾的認可與共鳴。我們也有很多公共藝術,可以找到藝文圈、學術界寫很多作文來申論其意義與價值,但若找個路人問其觀感,很可能就是無感。路人未必不懂藝術,學歷或許還比你高,但路人就可以不把焦點放在作品本身,而放在這整套系統的性質上面:它除了小圈子高來高去爭取公家預算來給人添履歷,或者捧捧金主的臭腳,能有什麼真觸動我的念頭?
中國大陸中央電視台每年除夕的「春節聯歡晚會」(春晚),在此等視野中,便向來是無聊之尤;不料,今年卻意外出現了兩個爆款節目:機器人扭秧歌〈秧BOT〉,和歌曲〈玉盤〉。
做慣大場面的張藝謀導演,這回只用了最土的紅配綠、最簡單的排場,讓機器人上台跟人跳舞轉手絹,極致反差凸顯中國大陸現今的科技水準和軍事潛能。民眾感到了詼諧,乃至自發作圖,將之與美國大片中各種霸氣的機器人對比,更加反襯現實落差;二者在「能而示之不能」這等古訓上形成一致,也就在歡樂中達到了對內團結、對外示威的意圖。
較少見報但更值研究的是〈玉盤〉,作者為四川音樂學院藝術學碩士譚淇尹,大家應該記住她。歌詞主題是詠月,但詠的又不是月,而是遠古以來人對月的好奇,所引發的玄思,所生發的故事,如此上接《楚辭.天問》的傳統,下半一轉開始引向現今的宇宙探索:「玉盤玉盤/那孩子何時越過天上萬重山/漫漫/向星漢」,最終宣告國家民族已經復興,確定了文明的願景和發展方向:「那孩子已拂去風霜/為他攬星辰/帶他回故鄉」,「他」或指歌詞前文中取經的大聖,隱喻此形象求道的精神,或者就是指向每個人所能從「今月曾經照古人」想起的,先人的夙願與遺恨。
〈玉盤〉採用童聲合唱,編曲則取材巴蜀少數民族祭祀音樂,搭配強勁的鼓點,舞台上方又飄過充氣太空人,觸向背景屏幕中的星空;有識者馬上想到「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認定這是一首不折不扣的「戰歌」,宣傳的力度與格局比〈秧BOT〉更大,從而大感興奮。我的評價猶有過之:它標誌著,以無神論立國的中共,如今總算找回了「神道設教」的法門,在「春晚」這觸及率最高的親民廟會上,補充了本朝精神文明因獨尊唯物主義、破了「四舊」而在信仰層面空出的白地。
這也恰恰合乎民族主義者的願望:現在你講保育傳統、重建信仰,如果只是用博物館式的復原考古來妝點一下門面,那便不會是真信,也就難以動人。另一方面,現代人畢竟已是受科學教育長大的了,也不可能官方帶頭真去復辟迷信。那怎麼辦?〈玉盤〉便是解答:弱化鬼神的成份,而以對自然、宇宙的求索之心,重新引申人所深藏的巫性,作為新版中國神話藝術的綱領,是謂在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構想上,更添一條「以科學領美育」。現實中,太空探索工程亦在穩步進行,能給「向星漢」的願景充分支撐,完勝各種只哄人開心或只承載議題的「IP」,於是此曲一出,瞬即封神。只有一點瑕疵,是表演者中有個小男孩特別混,被網友查出是關係戶。
今之侈言「IP」者,往往只聚焦商業價值之開發;問一IP何以能流行,也多只能見樹不見林地泛論社會心理和作品中各類要素之耦合。這些哪裡是真正在乎社會需要什麼、民眾嚮往什麼呢,大多都無非是想要捧些堪稱「本土軟實力」的東西出來讓我「與有榮焉」便了。如果仍只抱著這樣的心態來辦獎項、辦活動,大眾的觀感,就永遠好不起來。
面向大眾的幻想創作,其最高的能為,乃在為整個人類文明提出願景;即便是逗小朋友開心的布偶、動畫,也可以做到這些的,只要作者對這人間、這世界,確有精純的理念情懷,含蘊敷演於作品之中,此即足以引動同心者的靈魂共鳴,影響至深!台灣創作者,在平素的嘻笑怒罵之外,還是應該留住一分心意,向此最高境界互勉。至於執政者能否把現實治理到與之相配,這一題就別問了,能繼續請外國IP來穿上印著人名、宮廟名的背心、帽子來跟我們一起殺豬公,也就可以算是夠在地了。 (相關報導: 觀點投書:兩岸在農曆春節後會是家國團圓還是互不隸屬?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