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的「雙普」合流意味著人類的一種可能的趨勢,即全世界的極右翼正在聯合起來。可能的美俄軸心意味著全世界民主進程可能的終結。
2025年2月28日美烏白宮之爭,震驚全球。白宮對侵略者普京的諂媚與受害者烏克蘭的冷酷,形成鮮明對比。這並非孤立事件,而是白宮以「和談」之名,對烏克蘭施加極限壓力、逼其變相割地求降的連續劇之一幕。曾經的現代文明守護者、曾經的自由燈塔的美國,如今墮落至此,不禁令人唏噓。
白宮淪陷鮮明地昭示了一個訊號:強權壓倒公理。而這對中國來說並不陌生。它讓人不由聯想起百年前的巴黎和會——烏克蘭今日在白宮遭受的背叛與羞辱,與當年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的遭遇何其相似。百年前,中國人對西方抱持普遍好感,尤其是對美國總統威爾遜主張的「公理」寄予厚望,相信公理必將戰勝強權。然而,巴黎和會摧毀了這種天真,西方文明猙獰的另一面暴露無遺,中國知識界從此集體轉向,社會達爾文主義與布爾什維克主義隨之崛起,深刻改變了國運。
今日美烏之爭及烏克蘭的連番屈辱,會否重演歷史?答案是肯定的。中國知識界的轉向早已發生,美烏白宮之爭不過是火上澆油。不同的是,百年前幾乎一邊倒地轉向極左,擁抱布爾什維克主義;而今則幾乎一邊倒地轉向極右,與百年前的潮流剛好相反。在兩次歷史迴響的共振中,世界主義理想漸次破滅,社會達爾文主義的陰雲重新籠罩全球。
一、極右翼世界革命的策源地:普京的俄羅斯
如果說百年前中國知識界的極左轉向是莫斯科策劃、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一部分,那麼今日的極右轉向則屬於一場俄羅斯主導的「極右翼世界革命」。其最早的策源地仍是莫斯科,領袖則是普京。這場革命肇始於2013年。普京在第三任期的第二年,以「傳統價值觀」爲旗幟,全面啓動保守主義敘事。同年9月,他在瓦爾代俱樂部發表演講,強調民族認同與傳統價值;12月的國情咨文更將俄羅斯定位爲全球保守主義的中堅力量,反對西方「普世價值」,批判個人主義、自由主義及性別多元化,認爲這些導致了西方社會的「道德墮落」。
這篇國情咨文不僅是針對西方「白左」的宣戰書,也是普京主義的奠基宣言,爲極右翼世界革命奠定了理論基礎。2015年,普京主義走向全球擴張。當年3月,聖彼得堡首屆「國際保守主義論壇」召開,吸引歐美15國400餘名極右翼代表,討論反對同性婚姻、抵制移民、質疑憲政等議題。聯合聲明宣稱俄羅斯是「新生歐洲」的領導者,莫斯科是「第三羅馬」,肩負復興文明的使命。這與歐美基督教保守派形成共鳴,標誌俄羅斯試圖建構「保守主義國際」,向全世界尤其向歐洲輸出反「白左」、反憲政的反向顏色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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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論壇因邀請新納粹勢力(如希臘金色黎明黨、德國國家民主黨)引發國際反彈,後續活動被迫中止,但普京並未止步。他轉而通過多管道推進戰略:一是強化國內立法,如2013年通過的反同性戀宣傳法,鞏固其「傳統價值觀捍衛者」的形象;二是透過非正式接觸,如2017年公開會見法國極右翼領袖勒龐,提供政治與資金支持;三是藉助高階平臺,如瓦爾代論壇,持續推廣反「白左」敘事。同時,俄羅斯媒體(如RT、Sputnik)及網絡水軍對西方展開大規模認知戰,政治滲透(如2016年曝光的對法國國民陣線的貸款支持)無孔不入。
普京以「傳統價值觀」重塑國家意識形態,既爲其超期連任和進一步集權提供合法性,也應對西方民主與國內西化派的雙重挑戰。反西方、反「白左」、反憲政成爲這場革命的核心目標。透過顛覆憲政民主和武力擴張,重現俄羅斯帝國霸權,將普京塑造成極右翼世界革命領袖。然而,這種「傳統價值觀」實爲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是對二戰後和平發展的否定,是人類文明的退化。
二、俄烏戰爭:極右翼與「白左」的對決
俄羅斯主導的極右翼革命深刻改變了地緣政治格局,其廣度與深度不亞於百年前的共產革命。區別在於表現形式不同。不再是一味的暴力革命,而是因地制宜:在歐洲以沒有硝煙的隱形認知戰爲主;在前蘇聯勢力範圍,則結合地面戰爭與認知戰、資訊戰,形成混合戰。俄烏戰爭是其巔峯體現。
俄羅史東過海量虛假資訊,竭力將烏克蘭塑造成「白左國家」,爲其侵略披上合法性外衣。具體手法包括:
1.LGBTQ+謠言:利用烏克蘭對性少數羣體的相對開放,散佈虛假資訊,稱其強制推行性別教育,甚至僞造「性別中立廁所」影片,挑動保守派反感。
2.移民謊言:RT和Sputnik頻發假新聞,聲稱烏克蘭城市被「非歐洲移民」接管,或學校強制教授非本土語言,渲染文化「自殺」危機。
3.教育陰謀:捏造烏克蘭推廣「性別理論」或「批判性種族理論」的教學大綱,污衊其教育系統爲「白左洗腦工具」。
4.反傳統汙名:砲製烏克蘭限制宗教自由、攻擊傳統家庭的假政策,如虛構「禁止基督教節日」的報導,加劇敵對情緒。
5.環保抹黑:將烏克蘭的綠色能源政策扭曲爲「白左陰謀」,宣稱其犧牲經濟發展與傳統生活方式。
這些信息戰不僅削弱了國際社會對烏克蘭的支持,也將俄烏戰爭演變爲極右翼與「白左」的象徵性對決。支持烏克蘭的主要是歐盟、加拿大、澳洲等被貼上「白左」標籤的國家,而匈牙利等極右翼政權則傾向俄羅斯。美國民主黨執政時全力支持烏克蘭,川普代表的極右翼上臺後態度急轉,烏克蘭面臨被出賣的巨大風險。普京藉此將反西方、反「白左」、反憲政的革命訴求推向極致,集結全球極右翼勢力,形成與歐洲民主國家的全面對峙。
三、從普京到川普:極右翼革命的迭代
普京開創的極右翼革命雖聲勢浩大,但受限於俄羅斯硬實力的衰退,其成就遠未匹配野心。俄烏戰爭僵持三年,芬蘭、瑞典加入北約標誌「阻止北約東擴」戰略的破產,經濟衰退更無法支撐長期戰爭。單引擎的極右翼革命已顯疲態,迭代勢在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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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川普勝選標誌著第一次迭代。美國MAGA(Make America GreatAgain)勢力加入,極右翼世界革命從單引擎升級爲雙引擎。普京深度介入美國政壇,2016年大選中,運用大規模的網絡戰與認知戰,一邊倒支持川普——美國情報機構(如FBI、CIA)多份報告證實俄羅斯干預,手段包括黑客攻擊和虛假信息傳播,足見普京對川普用情之深。川普不負所望,其首任雖受制於建制派,仍透過國際互動與資金支持向歐洲輸出革命。例如,美國基督教右派團體(如「捍衛自由聯盟」)向歐洲極右派提供數百萬美元,以反對性平與墮胎運動。
其首席智囊史蒂夫•班農的「運動」基金會,更試圖在歐洲複製民粹革命,點燃「右翼起義」;雖因歐洲反彈受挫,仍爲跨大西洋極右翼聯動埋下伏筆。2024年川普再度勝選是第二次迭代。馬斯克代表的技術極右翼加入,使革命力量空前膨脹。川普第二任排除建制派掣肘,外交上幾無約束,與普京聯手圍剿歐洲「白左」國家。馬斯克在X平臺砲製陰謀論煽動英國內亂、爲德國極右翼選擇黨(AfD)站台;副總統範錫配合干涉德國內政,2024年12月訪德時竟然拒見總理蕭茲,卻單獨會見選擇黨領導人,公開支持極右翼反對派。美歐關係跌至冰點,跨大西洋夥伴關係命懸一線。
行文至此,有必要闡明「極右翼」的定義。本文所謂「極右翼」並非與左翼相對,而是與溫和右翼(中右)相區別。溫和右派(如美國的潘斯、黑莉,德國新總理默茨)雖與左翼政見迥異,仍忠誠於憲政民主,尊重法定程式,主張漸進改良而非暴烈的革命。他們是忠誠的反對派,保守憲政體制這一最大傳統。
例如,潘斯在2020年大選後頂住川普壓力,主持國會認證,履行憲法職責,與川普劃清界線。這正是中右與極右派的根本分野。極右翼則截然不同。他們高舉保守主義旗幟,卻對憲政體制及其法定程式抱持著蔑視與敵意,崇尚革命烏托邦,主張不受法律約束的激進變革。
川普2025年1月連任後發文表示:「He who saves his Country does not violate anyLaw」(救國者無違法),與列寧「無產階級專政不受法律約束」如出一轍,揭露其革命者與獨裁者的本質。同期,馬斯克面對「非法權力搶奪」的質疑,回應以「人民的革命」這一響亮而豪邁的口號,用作正當性辯護。這種對憲政的仇恨與推倒重來的革命狂熱,貫穿川普與馬斯克的言行,如公牛闖進瓷器店,不惜破壞一切。極右翼的極端性,使其與中左、中右等一切中道力量南軒北轍,成爲現代民主的掘墓人。不僅撕裂美國的政治光譜,動搖美國的憲政根基,其外交更可能摧毀基於規則的國際秩序,而這一切,無疑正中普京下懷。
四、戰國重現:人類何去何從?
從2013年普京點燃極右翼革命,到川普與馬斯克的加入,這場革命歷經十餘年迭代,已不再是單一的國家意識形態實驗,而演變爲全球性浪潮。在可見的未來雙普合流,乃至最終形成「傳統價值觀」驅動的、以美俄軸心爲火車頭的全世界極右翼聯盟,合力決戰歐洲「白左」國家,這應非危言聳聽。甚至不妨說,這場決戰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打響,烏克蘭之戰則是其前哨戰。川普第二任伊始即迫不及待配合普京逼降烏克蘭,甚至於2025年2月悍然暫停對烏軍援併中止情報共享,正是這一戰略的明證。美烏白宮之爭因而是邏輯之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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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認爲川普奉行孤立主義,主張美國戰略收縮,這大錯特錯。如果說普京懷揣極右翼革命的沙皇夢與帝國夢,川普則懷抱國王夢與帝國夢,二者高度契合。所以他們纔會那麼兩情相悅。而在這二者的關係中,普京顯然處於主導地位,川普甘爲追隨者。川普從不掩飾他對普京的崇拜。由此也才能解釋,爲什麼在幾乎所有公共場合,當兩人同時出現時,川普對普京居然都表現得那麼敬畏、那麼馴服。
可能的雙普合流意味著人類的一種可能的趨勢,即全世界的極右翼正在聯合起來,全世界的國王正在聯合起來。這兩者的關係是一種遞進關係,如果說全世界的極右翼聯合是因,那麼全世界國王的聯合則是果。可能的美俄軸心意味著全世界民主進程可能的終結,僭主政治全球化可能的開端。而這無疑是人類的惡夢。
在此背景下,中國知識界的極右轉向註定是一場悲劇。 「試看將來的環球,必是赤旗的世界」,這是李大釗的豪言。百年前的李大釗、陳獨秀們有多自信多豪邁地轉向極左,轉向布爾什維主義;今天中國某些知識精英就有多自信多豪邁轉向極右,擁抱社會達爾文主義。他們滿心歡喜地去擁抱他們想像的自由,哪裡知道,僭主帶去的不是自由而只會是鎖鏈。他們實際上是在迎接他們的鎖鏈。
五、困局與突圍:文明存續的終極博弈
現在阻止,還來得及。反民主的僭主政治一如人體中的癌細胞,發現愈早愈好,切除愈早愈好,絕不能寬縱而任其擴散,否則待其成勢,一切悔之晚矣。但是要如何阻止呢?當全世界的極右翼正在聯合起來,那麼全世界的中左中右怎麼聯合起來?當全世界的國王正在聯合起來,全世界的僭主正在聯合起來,那麼全世界的公民社會怎麼聯合起來?對於一切不願做奴隸的人來說,顯然悠悠萬事,唯此爲大。
從凡爾賽宮到白宮橢圓辦公室,從《共產黨宣言》到「大替代理論」,人類總是在崇高理想與野蠻現實的撕裂中艱難前行。過頭的、過於理想化的白左當然不是人類的出路,但極端白左的荒誕並不能賦予極右翼以正當性,不能賦予矯枉過正以正當性。事實已經證明並且將繼續證明,矯枉過正的極右翼世界革命催生的不是有序多極化,而是失序的碎片化;掀起的不是傳統的改朝換代,而是文明根基的生死較量。當全球南方在債務陷阱中掙扎,當核擴散的陰雲重新籠罩歐亞大陸,當算法囚籠禁錮思想自由,每個清醒的個體都面臨存在主義抉擇:是做數字農奴苟且偷生,還是做盜火者照亮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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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獨立學者。本文原刊金融時報FT中文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