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漢書‧藝文志》:「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此君人南面之術也。」於今AI時代重讀之,或許可以說:道家是最接近「大數據」的先秦思想結晶。老子李耳在周室任過守藏吏(一說他就是太史儋──李耳字聃,與儋諧音,但也有說不是),也就是中央檔案館員,這應該是最有條件研讀歷史記錄的人了。
聰明才智差不多的情況下,經驗多的人看事情比經驗少的人準,而學歷史多的人,比別人多幾百年份、幾千人份的經驗,他們來把故事提煉成理論,也該比別人強些。最初的道家,或許就只是這樣。但若僅僅如此,並不足以成「家」。
直到老子,不僅在檔案堆裡泡了多年,也綜觀了此前儒家、兵家、墨家的學說,而對人世、人事培養出了一種辯證的思維、超然的視野,以及虛無的感觸,乃成一家之言[1]。
問題是:你得在低調的同時,想辦法讓人家知道你是高人,裝也要裝出一種好像很厲害的樣子。老子本人有周王室的履曆,他不用裝,人也多少會高看一眼,再說如果是終老故鄉的話,也不用考慮揚名,收收學費就夠了;他的徒子徒孫,沒這履曆,又還想要有所發展,就得包裝一下了。於是戰國晚期,就有了「黃老」。
「黃老」可能起於南邊的楚國或者北邊齊國的稷下學宮,也可推測是老子的學生同時往多個方向傳開來的。他們假託黃帝之名,把看似消極、出世、無為的「老學」,轉化成了積極、經世、尚功的「黃學」,將老子從歷史中得到的雌柔、儉後等適用於個人應世的教訓,再度轉化成統治的綱要[2]。他們也吸收了神仙方術的一些說法和養生之道,傳播一些順應自然、清靜自守的,對普通人來說比較賞心悅耳的觀念。二者相輔相成,在秦漢之交的亂世,以及漢初正須休養生息的時候,成為了最契合時代需要的意識形態。
相對於較為幽深微渺的「老學」,「黃學」對普通人的吸引力也很大,而黃老作為政治哲學的面相,對以「政治腦」為主的士大夫也比較好懂。如果你研讀東漢及之前史官對道家的描述,你會發現他們對老前輩學說的定性,就是「君人南面之術」,帝王術、心理學、管理學;道家思想中生命哲學、宇宙論的面向,他們就比較少談,太史公司馬遷講《老子》時也評曰「微妙難識」。今人覺得逍遙、玄虛、遠離權力的道家,包括蔡志忠《老子說》所畫的那種清心寡欲、隱世高人的樣子,是魏晉以後才變成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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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的「專業人士」清楚記得,黃老思想是主導過朝政的,漢初便有很多尊崇、師事黃老學者的皇室與諸候,其中漢文帝劉恆就是將之學到了家的政治天才、頂尖高手。他以庶子入繼大統,在缺乏強力後台的情況下,三兩下就掌握了大勢,理順了關係,平定了亂事,坐穩了位子;在位二十三年,國家休養生息,未解決的內憂外患也得到相當的和緩與防備,後世一般人但知「文景之治」和他表面上一些輕傜薄賦的仁政,不知他在檯面下做過多少小巧騰挪的功夫。即便不能說這全是黃老之功,黃老學在其中也起碼要佔到相當一份。
然而講各種「將欲取之,必固與之」之類陰柔(甚至可以說陰毒)手段的「黃老」畢竟不適合作為顯學,他們的自我修養就要求傳人應隱身幕後,與最高權力保持距離,即便要走向前台,也最好功成身退(如張良),以免遭忌或被針對。從大的方面來看,老子「小國寡民」的理想並不現實,戰國時人所掌握的歷史數據還沒能覆蓋到秦漢一統以後的新局面。率先因應新局面更新版本的是儒家,於是到漢武帝將儒術提拔為主流以後,道家也就只宜沉隱、轉型,否則就不道家了。
東漢以後,出現了在道家思想基礎上,結合了民間信仰、神仙方術的道教,沒有證據能顯示黃老與道教之間有什麼傳承關係,但從道家思想來看,應該也可說「沒有」比「有」更好。今人印象中「老子騎青牛出關,向守關人尹喜口述《道德經》」這些傳說,也大概是在那個時候從《史記》的簡略記載[3]中改編出來的,至魏晉以後又因道教要與佛教競爭,搞得越來越神秘。道家的原典,則在漢儒修改,魏晉玄學注釋之後,成為歷代士人的思想與藝術資源。作為學派的「黃老」或道家沒有了,但道家的思想基因一直傳到今天,甚至洋人也來作同人二創,這也正體現了「夫唯不爭,是以不去」。
也有學者認為,道教其實承擔了一種「官方側翼」的角色,協助朝廷收編或取締民間各種巫教、鬼道;姜生《漢鬼考》更從文獻明確考證出,東漢時期的道教已經借鑒或「照抄」了官僚體系、科層架構的「升級」機制,如做某善事加幾分,滿多少可成仙的「功過格」,那時便有。我當時讀了就想:難怪現在中國人做電子遊戲,在數值策劃、分層收費、為不同消費能力客群訂製相對良好體驗上的功力也是天下第一,這都是環境養出來的祖傳本領「資源分配學」──果然,世間已無黃老,但道家心法長存。我真心推薦喜歡遊戲或做遊戲的朋友去讀一讀《漢鬼考》。
以上認識,是近幾十年,由於考古發掘,帛書本《老子》和失傳的《黃帝四經》等典籍和其他材料出土,史學家得到有力的材料,方得以漸次給「黃老」還原出一個大概的輪廓;像我這樣讀歷史系、中文系的,或廣大國學、政治愛好者,也才漸漸更新了認知。
當我得知道家的真貌並非「老好人」或者「隱士」,而是搞起鬥爭來能夠如此厲害,兒時印象一一碎裂的時候──
在錢淹腳目、資訊爆炸、威權解構、政黨惡鬥的民主年代,在各種亂七八糟東西裡浸淫成人的我,怎麼可能會迂腐地認為只要出個聖王,或者只要大家信佛、奉道,一切就會好起來呢?況且我大學後接受的學術訓練,基礎就是懷疑和實證。想讓道家思想、中華文化什麼的再次偉大,是一種情感,我們理性還是要承認現在當打的是西學。最起碼,不要像坊間一些講《易經》或《道德經》的書那樣,搬弄一些高中程度數學算式,或者「高維時空」之類的概念,就聲稱自己掌握了什麼宇宙奧秘,讓你信他的教。說難聽點,道家的遺產如果有什麼不好,就是為這種人提供了幻想空間。我小時候也有這種傾向,長大慢慢改過來了,也就希望道家是要真的在現代還能打,而不只是能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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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前輩史家揭露了道家「君人南面之術」的真相時,我怎麼可能不歡喜呢?
所以,當一個個中國大陸APP得到「威脅美國國家安全」金牌認證,當我研究起抖音、字節跳動與張一鳴的時候,我便聯想到了道家,甚至發出了這樣的「暴論」:不意黃老學派沉隱兩千年,如今竟有一個抖音,將他們的理念實現到了遠超前古的境地!
作者2023年5月演講時的簡報。(胡又天提供,取自bilibili)
黃老學派與早期道家思想的異同/深求子
兩者均以「道」為最高哲學範疇,認為道是萬物運行的規律,主張順應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皆強調「無為而治」,反對過度干預,如《老子》的「為無為,則無不治」與黃老學派「主逸臣勞」的統治術。
均重視事物的對立轉化(如「禍福相依」)與和平主義(反對戰爭擴張)。
這就是「先天道家聖體」!
對那種扯了些玄學、科幻就崖岸自高的談《易》、解《老》者流,我們經常會有這樣一種調侃式的疑問:「你那麼神機妙算,怎麼不自己去炒股賺錢?」
要扯的話,人家自然可以繼續編一堆禁忌,或裝說「志不在此」云云,但只要你看到他開始辯護或閃躲,他的氣便已弱了。如果人家真的有炒,你就再具體問問怎麼炒的、賺了多少。如果拒答,那你就可以神秘地笑笑,裝作給他留面子,結束對話;如果答案不甚離譜,你可以說「不過如此」或「也就還好」;如果答案離譜,你就說「那你都這麼有錢了,還在這裡跟我扯?」不管怎樣,都能教他再裝不了高人。不過,世上總還是有些人會吃這一套,他在你這裡吃癟,轉頭去找別人,又可以繼續扯。
所以當你看到我們這本「AI解老」的時候,你第一反應也可能是「這又誰在扯」,而我就可以告訴你:如果要比扯,「深求子」已經完勝人類:
要扯現代學科,常人頂多就扯兩三門,扯個管理學、政治學、養生學什麼的,而AI啥都能扯,還都言之有據。
要比炒股賺錢,DeepSeek的母公司幻方就是搞量化交易的,創辦人梁文鋒(1985-)據說2008年23歲開始在地獄難度的韭菜收割場A股琢磨自動化交易策略,至25歲碩士畢業,已從8萬本金賺到100萬;至2015年創建幻方科技時,已賺到1億人民幣收益(以上數據來自多篇報導與帖子,不太好查證,或許你可以從DeepSeek問出更多,但也無法證實);2019年,其管理的資金突破了100億;2021年,破1000億。哪個神棍敢吹得這麼大?而他們是真的做到,然後賺夠了開始以AGI(通用人工智慧)為目標研究AI;2025年發布R1這一把,眾人更相信他們「以身入局」,事先做空美股OpenAI和NVIDIA,然後錢就一下子全賺回來,這比一般的什麼內線交易,可不知高到哪裡去了。
要比超凡脫俗,很多教主最愛說自己與世無爭、看得多開,其實「我執」比誰都重,就想要你聽他課、信他教、給他錢;次之,一些愛跟風吹噓的徒眾,也只是想要精神勝利,就像我小時候那樣。而AI,AI連自我意志都沒有,就是按人要求把它吸收的一切整理給你。這差不多可以說是真正的「先天道家聖體」了,其誰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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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當你看完它和我洋洋灑灑這樣一通扯下來,你或許也會像我一樣,生出一種「過載」的感覺:過去看過的種種圍繞這些經典的玄虛大話,霎時都變得滑稽。然而,道理仍在,經得起檢驗的道理總會長存。但道理也只是道理,真正的課題,總歸要回到我們怎麼一天天、一點點地做人做事。
所以這本書我做得很開心。我想,這也就是「除魅」,也就是當代新道家(在各載體中的濃度以虛數計算)一個最好的起點。
[1] 史學家何炳棣推測,本名李耳的老子,生卒年約在前440-360年,晚於孫子(前545-470?)、孔子(前551-479)、墨子(約前480-400),「老子在孫子之後」像是一句玩笑話,但他綜合近人研究作出了有力的考證。
[2] 陳麗桂〈黃老與老子〉, 收於周鳳五主編《先秦文本及思想之形成、發展與轉化》上冊(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3年12月),頁209-238。
[3]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只寫了老子去周出關而「莫知其所終」,沒說是哪個關,也沒說騎牛、騎青牛、倒騎青牛。何炳棣先生推測,因為司馬遷父親司馬談認識的老子八世孫李解在七國之亂(前154)中被膠西王卬牽連而族誅,所以很多事情可能沒有傳給司馬遷,於是司馬遷寫〈老子韓非列傳〉時亦沒能清楚辨別傳說和事實,留下了許多闕疑之筆,也給了後世許多猜想空間。參見何炳棣,〈司馬談、遷與老子年代〉,《何炳棣思想制度史論》(台北:中央研究院,2013 年7月),頁267-269。另有學者以戰國晚期到漢初,道家學派活躍在以陳地為中心的鄭、宋、齊一帶,推測老子出關後是回到家鄉陳國或附近講學了,不是西出函谷去向什麼遠方。參見張松輝〈老子歸隱故鄉考〉,《湖南師範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1年第6期,頁116-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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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