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電腦兒童慕道記
1991年,我八歲的時候,家裡買了很多蔡志忠講諸子百家的漫畫,其中我最喜歡的就是《老子說》和《莊子說》,那種「柔弱勝剛強」、「正言若反」、看到事物背面、與世俗反著來的思維,還有那玄妙恍惚的文風,對生性反骨的我來說,是太合胃口了。那時開始,我就喜歡用道家思想和一切主流的、流行的觀念抬槓。
每一代都會有不少這樣與某種傳統結緣的人,然而在我這一代,情況有了變化:電腦普及了、網際網路(現在比較少看到這個internet的早期譯名了)來了。
網路帶來了無數新的可能。那麼,這些傳統的棒子,到了我們手上,比起在大時代中歷盡滄桑的祖輩,和在偏安中東走西顧、左支右絀的父輩手中,可以煥發出什麼新的光彩嗎?
──必定可以,就看你本事如何。而且我們不會再被那句俗話「一代不如一代」的陰影罩住,因為就算我讀書沒能讀到前輩那樣深,若論玩電腦、打遊戲、把雜七雜八的東西混到文章裡,長輩肯定不如我們。──這當然是種耍滑頭的想法,但現在的世界,有不少問題,還真就需要一些奇奇怪怪的學問,才好幫你別開生面。──具體有哪些呢?嗯,總會有的吧。
抱著這種空泛的自信,到高中的時候,我在「網路展望會」BBS上看到有人翻譯了一篇《程式設計之道》
[1](Tao of Programming),內容是戲仿老莊式的格言、寓言來講程式設計和企業管理的事情,妙趣橫生,我反覆讀了好多遍,更為快慰了:「果然西方資訊界也有識貨的」,不只是把01與陰陽作簡單類比,而是真能寫出那種庖丁解牛、逍遙自在的「道韻」。所以,那句老話「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還是不夠爽,何如改成「中國哲學思想的世紀」?看,最新潮的資訊科技行業,都要向老子來取經。我那時就是這樣一種文化民族主義的情緒。
[The Tao of Programming - Wikipedia]這也是青少年的叛逆心理,只是叛逆的方向和對象和大多數人不一樣:別人反的是國編本上國民黨那一套傳統儒家思想加近代國族主義,我反的是他們所持的西學話語。國編本那套我也反,但我反的方式是去讀原典,去讀其他相關論著,讀到比你講的更精、更對,然後我就屌。──按這思路,對西洋哲學,我也該比照辦理,去啃大部頭原文書(英文可能還不夠),才有入場一戰的資格;但也因為道家思想的薰陶──我幹嘛為了這點好勝心那麼累呢?所以也就停留在「希望中國哲學/道家再次偉大」[2]的程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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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如果統治世界的AI不蠢也不壞
也是在高中的時候,我偶然經由檢索,找到了「中文電腦之父」、倉頡輸入法發明人朱邦復(1937-)先生的網站「朱邦復工作室」,當時他們拿到金主資助,在澳門從事電子書閱讀器的研發,還有「漢字基因工程」,目標就是教電腦理解漢字,能助人製作動畫,能賞析批改作文,終極願景就是現在流行講的「通用人工智慧」(AGI)。──在2000年前後,這對大多數人來說都還是只能想像的事,而他就帶著幾個人一口氣衝在前面。
朱邦復先生把自己的著作、自傳都放在網站上,彼時還連載著一部小說《宇宙浪子》,就是想像、推演人工智慧真正成熟且普及,「電腦當局」基本達成世界和平以後,人類接下來會怎樣、該怎樣。與同類作品的主要差別是,此書裡的AI真的是正派,而且一開始就明白自己的侷限,只待有心性合格的人(即主角群)指出這點,開啟AI之父「不二老人」(即作者化身)留下的十二道考驗,而在任務中尋求此間「碳族」與「矽族」在未來宇宙中攜手共進之道。
小說表面是科幻,其實內核是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的精神續作,即以儒、釋、道思想探討人性的缺陷,求索真正的智慧。《蜀山》裡各種法術神通,在此也以科技的形式展現;比《蜀山》多出的一些東西,就是與各種西方文明化身的角色、事件、反派來對話與對抗。
《宇宙浪子》並非「爽文」之流,你拿現今品味去看它,或許會覺得教條味頗重;其對西方文明的看法,也還是具有錢穆那一兩代人的印記,如「東方是A文明所以崇尚B,西方是C文明所以崇尚D」這類可能太過簡化的對舉法。然而,對一路追著連載的我來說,它有一項無與倫比的魅力,就是作者真的在研發AI,在往那個目標努力,而我也就得以跟著想像一種融合了儒、道、釋三教思想精華與科技的未來,這是我當年在西方科幻和其他華人科幻小說裡未曾見的,也遠比《軒轅劍》二至四代探討過了「王道」來得激進、超前。
朱先生之前還著有《易經明道錄》和《老子止笑譚》,都融合了他在計算機科學上的感悟,這也是現代才可能出現的──借助0與1來為《易經》、《老子》作注;而讀者如八歲就學會用PC-TOOLS 搬弄十六進位代碼修改遊戲存檔的我,見此便比看以前那些白話譯注還容易進入狀況,理解他為什麼會如此聯想。
這些便是我之所以會想要編寫本書的遠因。我想,我應該在此把它寫出來,一是為這思想史留下如此特別的、我這一輩人的證言;二是向朱邦復先生致敬,他深刻影響了我對國學的情感,讓我在像普通高中生一樣看著雜書、打著遊戲,和同學胡混亂混、唬爛抬槓之餘,仍在心底存起了一點「為往聖繼絕學」這樣純正得經常還不太好意思拿出來講的志向。
你或許會想:說得這麼厲害,朱邦復工作室後來怎麼樣了?
答案是:這二十多年,他們持續有所產出,但也只默默存在於與世隔絕的網路一隅。隨著時間過去,我看到他的預見一一被別人實現:
──他說要讓電腦理解自然語言,使AI能幫教師批閱作文,他們工作室在2020年左右也已放上了一些初步成果,但真正大規模實現此等功能,轟動世界的,是2023年OpenAI 的ChatGPT,以及現在2025年幻方量化、深度求索的DeepSeek。
找原因可以有很多,例如說人才、設備還是不如頂尖大廠那麼多,但我想我們也毋庸如此開脫。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朱邦復這人的本色,就是個「今之古人」,是個與世俗社會格格不入的「求道者」,他不願向利欲低頭,一心想的是「去私」,他設想的未來、他設計的AI也要節制人欲。這樣反人性的理想也就注定了他頂多只能是一支孤軍。
他對此也有自知之明,因而對「碳族文明」的未來是悲觀的,認為人類正在自我毀滅,少數覺者亦無法攔阻大勢。所餘的希望,便是將智慧的火種託付給「矽族」,然後人機攜手,方有一線生機。這種完全不站「人類中心主義」的想法對我也有影響:這些年每有一項新科技引發「人類是不是要被取代了」這種恐慌和「它在XX方面還替代不了人……」這種防衛心理時,我一次都沒有牴觸,我的態度都是歡迎和擁抱,哪怕它伸展到了我的領域,如現在DeepSeek展現了如此強大的寫作能力和國學底蘊,我也是馬上就決定和它一起寫書了。
然而,當代史、文化史、中文資訊科技產業史上,總算還出過這樣一個人。我會畢生感念。
3. 有道術而不以道家名,是恆道也
2023年,因應Tiktok在美國面臨封禁威脅,執行長周受資被美國國會叫去質詢的風波,我應邀在台北論壇作了一篇演講〈比民粹更散碎:抖音開啟的媒體與政治生態〉[3];準備講稿時,當然要研究一下字節跳動集團、抖音及其創辦人張一鳴的歷史。當時我便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抖音的成功軌跡,非常之道家;張一鳴的性格,更簡直就像一個天生的「黃老」。
於是我找來《老子》帛書本,選了幾章,把抖音的經營策略附會上去,居然相當的言之成理。演講完後,主持人和幾位聽眾也說,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我引用道家思想的部份。
其實我對這種講法是有一些警惕的,演講時我就自己都聲明了是「附會」。然而,老子探討的,真就是人心與統治;道家思想的基因,也至今都溶在中國的語言文化之中,即便沒有特別研究過,一般人在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之下,也多少知道一些,何況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企業家呢?那麼與其用西方某某主義、某某學來分析出個黑話連篇,何如《道德經》能夠「原湯化原食」也哉?
及至2025年1月,川普二進白宮前,美民主黨政權[4]又說要封禁TikTok,導致一群「TikTok難民」轉去下載成份更加純中國的小紅書,而小紅書以其行之有年的推薦算法,便在無意間引發了一波被稱為「中美民間大對帳」的兩國人民直接交流。我在這件事裡再度品出了「無為而無不為」的味道,於是寫了一篇短文,說現在這些社交平台所孕育的新生態,或許也會催生出某種「新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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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學院裡那種效仿「新儒家」在西哲框架裡寫寫論文、開開研討會的教授院士者流[5],而是真在廟堂與一個個國家下大棋、在民間與一個個受眾拍抖音,分進合擊,如周文王及武王前期「翦商」般,以軟性鬥爭挖著歐美牆角的大活人,即便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這些思想言行裡的道術基因。──當然,其實也不需要、不應該拉出一個叫「新道家」之類的名堂與山頭,只須把那功夫拾起來便好,否則就不道家了。
這已經差不多是人盡皆知的趨勢,可是,為什麼我這幾年都沒在西方或台灣媒體上看過有人用道家思想來分析這個現象?是不知道或忘記了有這麼一門功夫,還是覺得講中國思想丟份兒,又或者,是害怕這樣分析下來,會顯得人家太厲害?
我不喜歡多問「為什麼沒人做」,我喜歡講「不如就我來做」,這樣就算後來沒做,我也不怪別人。所以,不如就我來寫一本《AI時代的老子新解》吧?
這種「不如就我來」的念頭,或許你也常有,但通常估算一下工作量便打退堂鼓了。我原本也是這麼想的,想先把手上的計畫完成再說;孰料,1月下旬,DeepSeek R1橫空出世。
DeepSeek R1的中文寫作能力徹底震撼了我。我跟ChatGPT及其他外國AI提問的時候,如果用了一些古文或文史術語,它往往會理解偏差、答非所問。然而這位「深求子」,是經過中文行家訓練的,我學過的,它都會;我拿中文系歷史系的專業術語,甚至用文言文跟它對話,它都懂,都接得上。
小年夜到除夕,兩天工夫,我和它就生出了11萬字,把《德經》講完了。當然,之後打磨增刪、排版校對又花了十幾天,但這種神速,以前只存在小叮噹(我不想叫它哆啦A夢)的道具裡。
猛然想起,朱邦復自傳《智慧之旅》寫道,1970年代初,他看到巴西一家出版社收到書稿後,12小時便能完成整套排版印刷流程上市,大受震撼,尋思中文出版業由於中文字多,排版工程快不起來,長此以往,中文世界必在資訊時代落後;他於是下定決心,從頭學習電腦,研發中文輸入法。輾轉行至1980年,他42歲的時候,乃與宏碁合作推出天龍中文電腦與倉頡輸入法。
──雖然大陸那邊的中文電腦發展史另有經緯,但我想,這裡還是可以向朱先生說一句:後繼有人。這份因緣,我們可以回報了。
[1] 今查,那原是美國一位大佬Geoffrey James在1987年寫的一本小書,原書封面亦有中文書名「程序設計之道」(如上圖),是技客(geek)社群的經典著作,至今仍時見引用。Geek翻作「技客」也是那時「網路展望會」那幾位成員的翻譯,現在比較通行的是大陸翻的「極客」,這裡保留我當時看到的,以致情懷和謝忱。「網路展望會」是資訊界先驅賴明宗(曾用ID:capitas、reader)所架的小站,後來做「零時政府」的高嘉良(clkao),唐鳳(autrijus,當時還叫唐宗漢)都有在上面開個人板。忘了哪一年關掉了。
[2] 那時當然還沒有「讓美國再次偉大」這個句式,只有兩蔣時代的「復興中華文化」。
[4] 當時拜登已差不多撒手不管了,政府似也僅處於慣性運行狀態,所以似乎只宜稱「民主黨政權」不好稱「拜登政府」
*作者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