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告別「牛步」歲月

因為參與「藝術創作」而留在北藝大的牛,與草原共生成為校園一景。(取自北藝大官網)

循著校園陽關大道爬坡直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廣闊的鷺鷥草原,兩隻水牛漫不經心地兀自走著「牛」步,多數時間見到牠們,總是低頭喫草,有時伸個懶腰,臥躺在草原的小平台上,悠閒慢活的神態,似乎已認定整片草地是囊中物,比校園的師生職工更像是草原的主人。

提起此牛來頭大,人家原來是「搞」藝術的,二00五年那一年,學校辦理第三屆「亞太傳統藝術節(論壇)」,主題是「眾神遊∕戲的國度:亞太文化中的『偽裝』藝術」,來自亞太七國的十位藝術家,在校園現場製作戶外裝置特展。新加坡的印度籍藝術家山卓斯坎(S. Chandrasekan)帶來行動裝置藝術《滴血的曼陀羅》,需要牛隻共襄盛舉,學校從外找來一頭水牛,藝術家以竹子製作一座加了輪子的小小傳統印度廟宇,作品主體是藝術家本人與這頭水牛,透過麻繩的牽繫,水牛帶領身上掛了十個鐵鉤的藝術家,而藝術家則拖著廟宇,等於擔任二者間的中介。這項行動藝術類似乩童在作法,鐵鉤插入肉體造成疼痛感,這是藝術家認知的溝通與掙扎過程,象徵著人與社會的衝撞點,讓一頭素未謀面的水牛上陣,也是不可預期的一部分。

牛隻在活動結束後留在學校,比牠在「創作」時還受歡迎,隨後又來一隻小水牛,大牛帶小牛,頗有牛家庭的味道。當水牛被主人帶回時,鷺鷥草原已不能一日無此君,但學校經費編列沒有「買牛」的名目,還好最後有心人「寄付」兩頭牛。原來草原還有二十隻羊與牛共處,沒想到飼養沒多久,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幾隻羔羊被發現遍體鱗傷倒地不起,其餘的不知所終。研判應該是被附近的流浪狗群咬死,甚至吃進肚子了。因沒有人證,牛又不吭氣,羊群如何被殲滅,也成為謎團了。不管如何,證明了要想在草原立足,非得有牛脾氣不可,否則就像任人宰割的小綿羊了。

(北藝大的人氣王:小美與小麗。/取自北藝大官網)

兩頭水牛已成為校園人氣王,一旁還蓋了牛舍,有專人定期照料,有些家長帶著小孩專程來看牛。牛恃寵而驕,有時還會以「聖牛」之姿逛大街,或到荷畔前的小池塘泡澡。牠們的名號並不「統一」,有人戲稱為「大(碗)牛肉麵」、「小(碗)牛肉麵」,也有人叫牠們「小美」、「小麗」。常來草原與牛為伍的,還有經常以傘兵姿態,從天而降的白鷺鷥群,有時還停在牛背上。比白鷺鷥更常棲息牛背的,其實是全身烏黑、尾羽成分叉狀的烏鶖,不過,關渡烏鶖少見,也許是都市牛貴白賤黑吧!

白鷺鷥、烏鶖與牛一樣,都代表台灣農業意象,牠們與性格沉穩、堅毅的牛和平共存,吃其身上的寄生蟲以及草間的昆蟲,特別在牛犁田驚擾稻禾與泥土間的昆蟲時,居高臨下,伺機飽餐一頓。「鷺鷥騎水牛」或者「烏鶖騎水牛」,證明生物界的共生現象,一如傳統耕稻飼養不同種的鴨子,利用其體型的差異,提供稻田不同的助益,也讓鴨子有成長的空間,這種有機農法,訴說的還是農業社會中和諧的自然關係,跟鷺鷥與烏鶖騎水牛的生態異曲同工。

我成長的環境是沒有農田與牛的漁港,到鄉下親戚家才近距離看到牛隻與牛糞。念小學六年級時,鄰居新來一戶姓鄭的人家,甫一搬來,就引起我的注意,因為他們家有牛,也有牛車,這是當時漁港的唯一。鄭姓夫妻帶著五個小孩,操著本土人聽不懂的大陳話,住在可通往蘇花公路的山邊小屋,鄰居私下叫他們「大陳仔」、「大陳婆仔」。印象中我沒跟「大陳仔」講過話,也不曾目睹他們與左鄰右舍談天說地,倒是小孩很快就跟我們玩在一起,也講一口道地的宜蘭腔與台灣國語。水牛是家人,也是生財工具,「大陳仔」平時駛牛車載貨,按距離遠近與物品重量計價。牛頸架上牛軛,拖著板輪車,人坐在牛車前沿,吆喝牛隻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