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夏天的歐洲,雖然不平靜,但仍處於和平狀態。可是在七千公里之遙的東方,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開戰。
五月三日,中國西南部城市重慶,晴空萬里,天氣已經熱得令人汗流浹背。重慶號稱「中國三大火爐」之一,並非浪得虛名,氣溫動輒攀升到華氏一百零四度以上(攝氏四十度)。中午時分,《新民報》記者張西洛正準備要吃午飯。在他周遭喧囂的環境裡,本地人照常過日子。碼頭上,苦力忙著從停在長江邊的船隻裝卸箱子。旅客從船上下來,立刻被數十個一擁而上的轎夫給嚇壞。重慶以「山城」著稱,如果口袋有幾文錢,最好還是讓轎夫把你從江邊沿著陡坡,抬到上城。
市場上小販和顧客討價還價。顧客人數已創下本市有史以來紀錄。一九三七年十月,在日本發動侵略三個月之後,中國的國民政府宣布它已守不住首都南京,重慶因而成為臨時首都。數以百萬計的難民向西逃亡,重慶人口為之膨脹。一九三七年人口未滿五十萬的這個城市,八年之內人口倍增。除了巿場擁擠喧囂之外,用泥土和金屬管搭蓋起來的醜陋、草率的建物如雨後春筍冒出來,也見證了難民的湧現。這些破爛房子讓已經亂糟糟的城市益發給人凌亂的感覺。
張西洛坐下來正要吃飯,突然間響起警報。他回憶說:「大約中午時分,我們聽見短促的警報。我顧不得吃飯,立刻起身往金塘街報館的防空洞躲。」半小時後,更緊促的警報聲響。留在報館的最後幾人趕緊抓了東西,跑進防空洞。
張西洛很幸運。他藏身的防空洞是該巿最先進的防空洞,由政府防空局所蓋,內有電燈、通訊設備,也備有食物和飲水。城裡許多窮人只有草草搭蓋的避難所,幾乎沒法頂擋天降的強震。有人後來回憶自家的情形,「空襲警報一響,全家十幾口人只能往桌子底下躲。」重慶的英國領事館在屋頂上張開一面英國國旗,表明中立身分,提醒來襲的飛行員。但是即使這些享有外交特權的人士也不能保證安全無虞。不久之前,一架日本轟炸機轟炸自來水廠,把附近的外交官建物也炸了。
十二點四十五分,天空開始出現黑點,三十六架敵機。它們迅速變大、變響亮。日本海軍可以從中國占領區機場,派出九六型地面攻擊飛機,加滿油一口氣可飛一千公里。日軍幾乎所向無敵,可以把中國政府打趴。
張西洛從防空洞裡聽著飛機引擎聲。起先他聽得出來中國空軍數量少得可憐的戰鬥機升空迎戰。不久之後他聽到炸彈往下投,然後中方高射砲開火。空襲進行了整整約一小時,解除警報在下午兩點三十五分響起。
張西洛走出防空洞,查看損失情形。全城上下,從碼頭到住宅區全給炸翻了,變成一片廢墟。破壞之甚使得倖存的建物變成十分突兀:某個十字路口,幾間銀行屹立在一望無盡夷為平地的廢墟中。即使過了好幾個小時,天都黑了,全市仍可聽到呻吟、求救的呼喚。張西洛說:「真的不忍聽啊!」他採訪了傷者和死者親友,然後趕回報館發稿。
次日,五月四日,張西洛正在公園和當代中國最著名的記者《大公報》范長江談話。他們看到一位婦人哭泣。她、她丈夫和小孩來不及躲進防空洞,日機投彈時,他們就在公園裡。她丈夫當場被炸死,兩個小孩負傷。她哭號:「日本鬼子為什麼不把我們全炸死啊?我們今後要怎麼活呀?」多年後,有個男子回想那恐怖的一天:空襲時,這名男子的父親正在和一群年輕工廠工人講話。一聲巨響後,就在他眼前,幾個工人「變成血淋淋、飛天的肉塊」。男子的母親提到另一起更慘的故事:在一座大型防空洞,黑暗中大家急著往裡躲,許多人一失足跌倒,竟然被活活踩死。
但是,重慶還未躲過災劫。五月四日下午警報再度響起。傍晚五點十七分,二十七架日本飛機出現,開始再度轟炸重慶。有位倖存者回憶說:「就好像坐在小船上,一直動盪。外頭彈片四射,窗子玻璃炸掉落滿地……我們聽見敵機隆隆作響以及機關槍掃射聲。」他嚇壞了,可是又好奇,抬頭往窗外望,只見烈焰罩空,附近的建築物逐一塌垮。「我們的家已經炸垮,陷入火海。」解除警報響起,已是下午七點,張西洛所屬的報館依然屹立,可是它四周的建物全毀了。
五月四日空襲出動的飛機沒有前一天多,但是攻擊的目標更廣、造成的傷亡更大。五月三日,死亡人數六百七十三人,一千六百零八戶房子摧毀。五月四日,死亡人數三千三百一十八人,三千八百零三戶房子摧毀。這些空襲使國際間注意重慶的命運,以及移駐於此的中國「流亡」政府。同一時期,西班牙共和政府也和佛朗哥將軍領導的國民軍陷入苦戰。許多國家的外交官、新聞記者和商人得以目睹中國首都慘遭破壞。更慘的是,五月三日和四日的慘烈空襲只是重慶往後數年頻遭痛擊的例子之一。轟炸最密集時期是一九三八年五月至一九四一年八月,大約有二百一十八次空襲動用燃燒彈和爆裂彈,造成一萬一千八百八十五人死亡(大多是平民)。空襲警報成為戰時首都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位小時候在重慶長大的男子數十年後回憶說:「我這一輩子都記得耳朵裡一直響著空襲警報聲響;我這輩子只記得美豐銀行樓頂的紅色空襲警報汽球。」
坐在重慶山頂黃山別墅裡的蔣介石最有理由提防死亡和破壞的到來。蔣介石是中國戰時領袖,又是國民黨黨魁。他在五月三日日記寫下:「敵機四十餘架,今日來渝,軍委會附近投彈,市民死傷甚大也。」次日,他情緒更加激動,寫下:「敵機今日傍晚來渝轟炸,延燒,實為有生以來第一次所見之慘事。目不忍睹,天父有靈,盍不使殘暴之敵速受其災也。」
可是,有些中國人從灰燼中看到希望。中國偉大的作家老舍在空襲時就住在重慶。他和許多文化界人士一樣義不帝秦,不肯住在日本占領區,來到郊區北碚落腳。他從北碚遠眺,可以看到市中心的火光。老舍明白日本人選這一天空襲的象徵意義。在他這一代的作家和藝術家心目中,「五四」有高度特殊的意義。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北京爆發學生反帝國主義的示威運動,這一天成為廣泛的自由思潮的象徵。這股新思潮預見中國將以「科學和民主」重建文化,這兩個燈塔將拯救中國脫離政治積弱。中國的知識份子絕不會看不到一九三九年五月四日,正好是那一場傳奇反帝示威的整整二十年之後的重慶大轟炸的意義。老舍說:
朋友們,繼續努力,給死傷的同胞們復仇;……爭取自由、解放的五四,不能接受這火與血的威脅;我們要用心血爭取並必定獲得大中華的新生!我們活著,我們鬥爭,我們勝利,這是我們五四的新口號!
大部分西方人很少聽過重慶轟炸事件。即使中國人本身,事件也已湮沒數十年。可是它們是第二次世界大戰這個大故事的一部分,或許還是最不為人知的一部分。數十年來我們對這場全球衝突的了解,沒有賦予中國適當的地位。如果中國被提到,它也只是小角色,在美國、蘇聯和英國扮演相當重大角色下,它只是個跑龍套的。
事實上,中國是一九三七年第一個面對軸心國猛烈攻擊的國家,比英國和法國早了兩年,比美國早了四年。珍珠港事變(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之後,美國有一個目標就是「讓中國留在戰局」。中國把大量日本精銳之師牽制在大陸,這是同盟國整體戰略的一個重點。由於中國在經濟上、政治上遠比其他同盟國弱小,它自己做主的力量小得很多。可是戰爭依然標示中國從全球帝國主義的半殖民地受害人,進展到以主權國家之姿踏進世界舞台、具有更大的區域及全球責任的重大一步。
外在世界也不曾完全了解,從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五年的八年抗日戰爭期間中國付出的可怕代價。一千四百萬條人命、難民大規模遷徙,中國剛萌芽的現代化全毀於戰火。中國共產黨得以走上一九四九年的勝利之路,也奠基在對日抗戰製造出來的全國殘破之局。
近年來,戰爭在中國的尺度逐漸浮現。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中、日部隊事先並無計劃的一場地方局部衝突(所謂「盧溝橋事變」),升高為東亞兩大國之間的全面戰爭;而且持續打到一九四五年八月才告終止。這八年期間,中國的國民政府帶著數以百萬計的難民被迫在內部流亡。中國有極大一片領土被日本人占領;日本人扶植「合作者」成立新形式政權,旨在破壞國民政府的權威。中國共產黨則在中國其他地區發展勢力,透過抗日作戰增益它的信譽,並藉由激烈的「社會改革政策」擴大它的根據地。中國因為抗戰的傷亡人數迄今仍在計算中,但是保守的估計,死者至少一千四百萬人(大英帝國和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死亡人數各皆超過四十萬人,俄國死亡人數超過兩千萬人)。中國難民人數可能超過八千萬人。中國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現代化,絕大部分毀於戰火,如鐵路網、公路建設,以及在二十世紀頭幾十年建立的工業廠房:富裕的珠江三角洲損壞了三0%的基礎建設,上海地區有五十二%基礎建設受損,以及首都南京八0%毀滅性的破壞。這場在中國的戰爭打垮了兩個帝國,英國和日本,另外創造兩個新帝國,美國和蘇聯。談到這場戰爭一定免不了人民災劫苦難的故事:南京大屠殺(一九三七年十二月至一九三八年一月),日本軍隊攻陷首都南京後大肆燒殺姦虜。一九三八年六月炸毀黃河河堤,替國民政府部隊爭取了寶貴時間,然而中國也付出慘痛代價,同胞死傷數十萬人。
中國的抗戰是在毫無勝算之下堅忍不拔、奮戰到底的英勇故事。中國政府和人民不顧一切、「抗戰到底」,終於戰勝強敵,證明新聞記者和外交官一再唱衰中國,認為中國必將滅亡的預言完全錯了。直至珍珠港事變,中國有四年多的時間是孤軍奮鬥、力抗日本。在這段期間,這個貧窮、低度開發的國家牽制住一個全世界最高度軍事化、科技先進的社會的八十萬雄獅勁旅。此後四年,同盟國能在歐洲和亞洲兩個戰場同時作戰、節節勝利,有相當大部分奠基於中國與日本纏鬥不休。
今年適逢「七七事變七十七週年」,天下文化出版兩本重點書:《被遺忘的盟友》,以及《我們生命中的七七:從盧溝橋到中日八年抗戰》。本文為《被遺忘的盟友》序章〈烽火山城〉書摘。
《被遺忘的盟友》作者為英籍印裔歷史學者芮納.密特(Rana Mitter),他以西方學者的眼光,忠實的還原八年抗戰下苦難的中國人民與社會,書中除了收錄許多第一手機密史料,作者也強調,當全世界都在研究中國這個第二大經濟體時,我們怎麼更需瞭解影響中國至深的歷史,以及亞洲各國的政治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