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專文:老英國自由派的猶豫

像賈頓艾許這般的自由主義者,總是要在信念支撐的理想傾向與層出不窮且困擾理想的事實之間,進退猶豫。(取自網路)

據說,今天的新聞就是未來的歷史。這句話簡單直接,似乎大家都能明白它的意思,甚至還能同意。但只要稍稍一想,就會發現這句話其實問題重重。例如,它似乎隱含了一個標準,一個什麼事情能被寫進歷史的標準;難道只有今天被新聞媒體報導過的事實才夠得上歷史的殿堂嗎?當然不,因為我們在報導新聞的時候,在判斷什麼事情才有新聞價值的時候,總是已經先有了一套預設,而這個預設又總是離不開我們這個時代的視界;明天的史學家憑什麼要全盤接受我們這個時代的視界呢?此所以重大的史學進展往往和新史料的發掘相關;那並不只是新發現了一批被人遺忘的文檔那麼簡單,而是更根本地把一些前人根本不看重也根本從未想過要入檔留存的東西當成史料。比方說樹木的年輪,前人可曾覺得這是訴說他們那個時代事實的重要線索嗎?可今天的史家已能學會在一片樹林的年輪裡判讀過去氣候變化的痕跡,從而掌握往昔人們生活勞作背後的自然條件。所以我們不妨大膽地說,今天的新聞固然可以是未來的歷史,但對今日新聞標準的疑問更有可能是未來歷史學者的重點。

穿梭在政壇、媒體與學院間的「記者型學者」

事實,乃是現代史學的核心問題之一。不只是事實如何發掘,更是事實到底可以證明什麼的問題。自從海登.懷特(Hayden White)以降,一種忽略事實與證明之關係,轉而強調事實被詮釋被敘述的傾向(或者可以叫做後現代傾向),就漸漸又變成史學主流的趨勢了。因為什麼算是史料,什麼叫做事實,基本上是個看你把它們放在什麼框架之下敘說,又如何敘說它們的問題。畢竟,任何時代的人用以了解他們那個時代的視界及價值標準,都是一些可以說出來的敘事,並且還可以不斷重新敘說。所以今天當我們在談歷史的時候,講「故事」、「敘述」和「書寫」乃是一件很時髦的事情,幾乎恨不得把歷史看成是一套像小說似的純粹敘述技藝。相反,依舊堅守某種單純甚至天真的事實之力量,則是不合時宜的,令人打呵欠的。所以,提摩西.賈頓艾許(Timothy Garton Ash)的《事實即顛覆》不可能是一本很符合潮流的書,因為它連書名都很老派。就像他在是書序言裡所講的,他依然相信「事實具有顛覆性,能夠推翻民選領導人和獨裁者、傳記作家和自傳作者、間諜和英雄、拷問官和後現代主義者的斷言,能夠推翻謊言、半真半假的東西和神話,能夠推翻所有『為了安慰悲慘之人而脫口而出的演講』」。這是真的嗎?事實本身就具有這樣的顛覆性嗎?還是說編纂事實和安排事實的新敘事使得事實顛覆?

賈頓艾許在英語世界和歐洲可是一個響噹噹的名字,當過英國《觀察家》雜誌的編輯,後來在《衛報》有固定的專欄,而且還是牛津大學「歐洲研究」教授,曾經長年住在東德、波蘭和捷克,跟哈維爾與華勒沙變成了老朋友,也被人認為是英國前首相布萊爾身邊的顧問,穿梭於學院、政壇和大眾媒體之間,其著作讀者不計其數。老和他筆戰的新左派史學大師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甚至(帶著貶義地)說他是冷戰末期推倒東歐共產政權最有力的一個聲音。但是直到今天,中文世界才譯出了他這部作品,算是和中文讀者的第一次接觸。雖然我不能同意他在很多問題上的看法,可我還是長年閱讀他的著述。且引一句當今左派大紅人齊澤克的話:「儘管他是我的政治對手,我也一直認為他那些豐富的精確觀察仍是值得閱讀的,可以作為東歐滄桑劇變的可靠材料來源。」的確,整個英語世界大概很少有人能比他更明白前東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是他的本行領域。在他迄今最出色最動人的著作《檔案》(The File)當中,他回到德國翻查公開了的斯塔西檔案,發現不少當年圈子中的朋友原來都是祕密警察的線人,曾向當局報告他這個英國人的言行和心理,這個發現把他引向了一段充滿陰鬱氣氛的溯往旅程,讓我們看到了人間情誼的脆弱與極權社會最深處的祕密。這種經歷不是每個外國人都會有的;就算有,也不會有他那種專業史學訓練所賦予的識見和涵養,好把這個經歷寫成一部雖然體量不大但是分量十足的深度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