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意階級因遭逢壓力而掀起的衝突,遠超過艾未未的世界;為競逐道德權威及信任而發生的爭戰漸漸轉向個人。二〇一二年元月,一位自名「麥田」的博主寫了篇標題為〈人造韓寒〉的文章,他比對韓寒博客貼文的時間與他參加賽車的日期,歸結說文章不可能是韓寒所寫,可能是由寫手代筆。麥田聲稱韓寒是個騙局。韓寒的反應是駁斥,懸賞三百萬美元給任何能證實麥田無誤的人。他的粉絲指出麥田的時間點多有錯誤,於是麥田把文章撤架,但是這次詐欺的論戰,引起一位不尋常人物的注意,他名叫方舟子。
方舟子是生物學家,在密西根州大取得博士學位,因揭露學術造假及學術腐敗而名聲大噪。在中國,這種工作很危險。方曾遭攜帶鎚子及辣椒噴霧劑的流氓攻擊,事後證明,這些人是一名醫生僱用的,因方舟子曾指控該醫生學術造假。方的指控並非全部正確,他曾因誹謗罪挨告,依他自述,贏了三件官司,輸了四件;但是在中國新出現的懷疑文化裡,他吸引了大批追隨者。我遇見方舟子時,他對我說,他質疑的信眾有很多種;這麼些年來,他曾批評過福音派基督教及法輪功,而他看到人們把信仰重重地押在韓寒身上,與信教有類似之處。他告訴我:「我想批評的,是他們想製造假的偶像。」按方舟子說法,那些讓韓寒變成明星的事實,比如驟然崛起,習慣一人振筆疾書,堅稱他愛賽車勝過寫作,此時聽來十分可疑。韓寒努力想平息此事,最後掃描公布了手寫文稿,粗估有一千頁,但方舟子反駁說,這些都是影印本,顯然缺乏「情節上的變化,以及特殊點」,他揣測韓寒的著作,都是由其父代筆,一個不得志的小說家,或者出自那位我曾遇過的,伶牙俐齒的出版家旗下的其他作者。
韓寒與方舟子兩位中國最具影響力的評論家的碰撞, 造成轟動; 兩星期內衍生一千五百萬條微博貼文。有些抨擊韓寒的人,甚至要求國稅局去調查他;他們質疑他的賽車成績是否已有內定;甚至責備他虛報身高。爭論韓寒的真相與美德,讓中國知識分子循此戰線而分裂,它如此尖刻,以至於小說家慕容雪村瞧著泥巴飛來飛去,有感而發說:「中國知識分子彼此表達巨大的仇恨,為文革以來首見。」天下至大,何以是這件事導致如此激烈的對戰呢?蘇聯時代的詩人葉夫圖申科(Yevgeny Yevtushenko)一度問道:「為什麼右翼那些混蛋總是肩並肩站在一起,很團結,而自由派內部卻分崩離析?」依慕容看來,原因是中國的知識分子被打壓匍匐,以至於他們趴在地板上爭碎屑吃。這麼多思想家「花那麼多精力在筆墨之爭,我們已經忘了批評政府權威;我們已經忘了關心社會福利。那些才是我們該操心的。」
(相關報導:
戴世瑛觀點:「更大的民主」預告「更多的青鳥」?
|
更多文章
)
我去拜訪韓寒,請教他對那些指控的看法。他說:「要反駁你從沒做過的事,實在很難,」他暗示指責他的人是神經病,「他們就像那些堅稱美國從沒登陸月球的人。」我問他,乃父是否曾用他的名字寫過文章,他說沒有。「我們的寫作方式各異。」他父親在意的是故事,而韓寒只關心情緒。他帶著賽車風馳而過的咆哮說:「倒不是說我寫得有多好,我的寫作其實不完美;而是我們的風格截然分明」。韓寒以更廣的原因來勾勒針對他的指控。「在這個社會,人們彼此不信任,所以他們利用這份不信任來攻擊他們想攻擊的任何人。」提到方的線上粉絲團,他說:「他們只相信自己的電腦。」
說韓寒是他父親與出版商發夢炮製的成品,這種可能性在理論上說得通—或者說,至少不比薄熙來老婆毒殺英國商人,或鐵老大拐來的現金多到會悶燃,更加怪異。說老實話,我倒有幾分想看見對韓寒的指控真實無誤,原因在那就是上好的新聞報導了。我有兩次遇見中國作家,說他們聽聞某人是「韓寒寫手」,但我追蹤下去,總是沒有下文。我訪問過韓父,結果認為,如非韓家父子都是極為高明的演員,不然就是指責韓寒的理論根本乃癡心妄想。我認為,韓寒最有可能的模樣是:一個由其行銷團隊細心雕琢出來的作家,但這不是騙局。
依我看來,很多批評韓寒的人痛罵的倒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他印證的當下。對指責韓寒者,比如追躡真相、斥責韓寒為「偽偶像」的方舟子,韓寒的成功,是對傳統知識分子生活信譽的嘲弄,原因在他以惱人的速度產出作品,用半生不熟的作品餵飽市場。
對其他批評人士,韓寒是老於世故的批評家,當風險變得太大,他情願放棄變革的呼籲;
韓寒拒絕發言反對艾未未被拘留,兩人的關係就變差了,藝術家形容作家「太默從」了。
在這些批評裡,我瞧見共同的根苗:人們把他們想見的投射到韓寒身上,而他抗拒他們的投射。依此言之,他最終是個業餘者,一個「我世代」個人主義政治的偶像而已。我愈是由巴士站海報、地鐵廣告中瞧見往外窺看的韓寒臉孔,愈是聯想到戰士雷鋒,舊社會主義的看板人物。不管情不情願,韓寒已變成一種穿牛仔衣的雷鋒—承載著一種信仰,而沒人能實現它。
二〇一三年春天,我最後一次順道去看韓寒時感受到:這些年來他所承載著的那種信仰,已對他造成很大的傷害。經歷過全套戴銬而舞—雜誌被關、來自黨的警告—之後,他已把辦公室搬去上海某住宅區的安靜別墅,四鄰是小型科技公司。他經營一家初創公司,生產安卓(Android)手機的app程式—「一個」(One),一天捎送一個項目給用戶—一則文章、詩、影片。創辦頭六個月,它就吸引三百萬訂戶,但它夠隱晦,不引起中宣部的注意。他對我說:「因為我不准做雜誌,我們就把它轉變成應用程式」。我們當時身處他房子頂樓,一間小而陽光燦爛的會議室;我們樓下幾個房間裡,年輕的員工用電腦工作著,四周是填充娃娃、乒乓桌等初創公司的裝潢、配備。韓寒說他的時間大多花在與女兒玩耍,開他的跑車。望著他最新的化身,壞孩子作家已退休,我問他為何不再寫披露貪腐、司法不公等其他敏感題材,他說:「我們現在有微博了。在上頭人們可以找到所需的一切。我很少寫政治。對我而言,政治已經無聊了。」
「因為同樣的壞事一而再,再而三發生。身為作家,你不想重覆自己。我有其他方式來表達憤怒。不然,我可以選擇完全不表達。」
韓寒寫作生涯的弧線可以說令人振奮,也可以說叫人沮喪,端賴你怎麼看。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正瀕臨與共產黨的大衝突,但這些年下來,他跟當前體制已找到容納彼此的方式。他的作品對中國的影響力已大不如前,但要批評他選擇較不喧鬧的方式,也實在很難;熱忱太高,不肯妥協,會碰到什麼重大危險,黨已經讓大家清清楚楚—這一點只讓我發現有人爭取更大自主權而失敗時,竟然還會選擇再次投入爭執之中。
(相關報導:
戴世瑛觀點:「更大的民主」預告「更多的青鳥」?
|
更多文章
)
*作者歐逸文(Evan Osnos),曾任《芝加哥論壇報》駐北京社長,現為《紐約客》特約撰稿人,負責政治和外交事務的報導。本文選自作者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著作《野心時代:在新中國追求財富、真相和信仰》(八旗文化∕十週年經典回歸.2025年重新校訂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