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師,我要做陰道整形。」一個極瘦的女人走進診間,關上門,第一句話。
可能因為我是女醫師,我的病人的主訴有時候滿直接,也滿多元,尤其是關於性的困難或是性傾向。這是好事,病人能夠坦誠說出困擾或現況,才好對症下藥。
「嗯,你讓我先檢查看看,我們再討論好嗎?」
四十八歲,生過兩胎,自然產,還未停經,不過最近半年生理期有點紊亂。護理師帶她到診間後面的檢查室,脫下褲子,躺上內診檯。她骨架子小,會陰部和骨盆都不寬大,內診起來,陰道大概也只有二指幅左右的空間。黏膜和皮膚狀況,接近更年期了。
「不好意思,我冒昧問你,你現在是已婚嗎?」這陰道其實頗為狹窄,如果沒有適當潤滑,性行為會較乾澀。這麼窄的陰道還需要做陰道整形,性伴侶的狀況是怎麼了?這樣的年齡與陰道狀態,通常是抱怨陰道乾澀、性行為疼痛,甚至裂傷。難道是換了新的性伴侶?
「是啊,我有老公。」她維持躺著的內診姿勢,因為隔著一塊診療布巾,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好喔。你先起來,我跟你討論一下。」我心裡暗忖,除非新婚,不然性生活怎麼會最近才出問題?難道是忍耐了十幾二十年?
我回到診療桌,開始打電子病歷記錄,她整好衣物,也坐回到診療座位上。
「你的陰道檢查起來,只有兩根手指頭寬欸,這樣應該還好喔,也沒有明顯的鬆弛,況且你快更年期了,停經之後,荷爾蒙濃度降低,陰道會萎縮,會變更狹窄喔!到時候性生活可能會因為陰道狹窄而困難,如果你再整形,到時候會非常不舒服啦!」我把檢查結果和建議跟她說明。
就像男性迷信陰莖尺寸一樣,女性也被男性文化影響,對於自己的陰道不但缺乏瞭解,還有很多偏見,譬如對於自然生產之後「陰道鬆弛」過度擔憂。其實陰道是彈性非常大的組織,充滿皺褶,平常就像收起來的消防水管一樣維持著前後壁類似靠合的狀態,但在適當潤滑或是準備之後,可以擴張甚至稍微延長,陰道分娩本來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而以前的女人動輒一輩子生八個十個,也顯示產後的陰道其實可以恢復到一定程度。
一般人只擔憂女人陰道「太寬」、男人生殖器「太小」,卻鮮少提到如果女人陰道太窄,性行為會有多困擾。我在住院醫師時期的門診進行跟診訓練時,曾經有一位病人在一些小毛病診療完之後,欲言又止,最後終於鼓起勇氣問,「醫師,阮尢晚上都會找我那個,啊我就更年期了很乾澀,都會痛,很不想要欸。」學長居然回答她,「你這個年紀了,老公還要跟你那個,你要感激,還嫌。」結果病人帶著困擾和害羞地離開。我當時身為學生在一旁,心裡覺得好難過,怎麼沒能幫忙她。熟齡婦女的性,從來沒有被好好談論和對待過。我碰過停經後享受親密關係的女性很多,但是因為「老公太頻繁讓我很不舒服」來求診的女性也不少。
況且,性生活不是只有生殖器之間的部分,還包括情感與其他親密行為的感受。再者,就算生殖器有問題,女性透過骨盆底肌肉訓練也可以改善一部分的性感受,如果真的明顯差異過大,手術當然是個考量,也能協助改善。但是……她跟伴侶怎麼會在超過二十年的性關係之後,才考慮手術呢?我實在很疑惑怎麼會有這年齡的已婚婦女,突然想要做陰道整形。
「我老公外遇了,我一定得做陰道整形啦!」她突然嘶吼一般說出這句話,然後趴在診療桌上大哭起來。
原來如此。如果再早幾年,年輕氣盛的我,一定劈頭就罵人了吧,罵她傻不夠,還要罵她老公是個混蛋,也要跟她說這樣不值得。隨著年齡經歷,我知道,當以為自己和另一個人建立了一個家,要一起攜手走到遙遠的那一天,甚至準備著誰先離開這個世界時,要如何為對方安頓好,結果發現,原來自己不在對方變老時考慮的選項裡面,那有多痛、多無助、多慌亂。這種時候,要她做什麼傻事,她都會願意。「只要可以挽回他的話。」多少女人心裡有過這樣一句話,然後喪失理智地做了很多傻事。
我一直記得住院醫師訓練時,不孕症室的一件個案。女人在例行的陰道超音波檢查中岔開腿,讓我們在她胯下整整檢查了二十分鐘,一一計算她雙側共十七個卵巢濾泡的尺寸,準備接受一週後的精蟲分離術人工授精。女人離開診間之後,護理師很認真地跟我說,「我們一定要幫她成功,她之前生了六個女兒,要拚在外面的小三懷孕之前,趕快生一個兒子,不然就要被趕出去了。」如果對方的心已經不在,真的可以因為第七個孩子是兒子就扭轉嗎?這樣對她和六個女兒又公平嗎?「只要我如何如何,他就會回頭了。」多少傻女人心裡總是這樣騙著自己。
眼前這個枯瘦的病人崩潰大哭了一陣子,我沒讓護理師打斷她。讓她哭一下吧。她的心裡到底有多折磨,才會在一個初次見面的婦產科醫師面前大哭呢?待她哭完,護理師遞給她一疊面紙,她接過去,然後,整個人像骨頭都散了一樣垮下來,用非常絕望的表情看著我,「我要做陰道整形,拜託。」
「真的,這不是你的問題,也不是你陰道的問題。聽林醫師的,好嗎?」我看著她,無比心疼。「你做完陰道整形之後,會太窄,性生活會很痛苦的。」不久前,門診才有一位性生活飽受折磨的女人,因為年輕時進行過陰道整形,到了更年期後,陰道萎縮,反而狹窄到連做抹片檢查都困難,每次性生活都裂傷疼痛,少見地來找我進行陰道擴張手術。那位女人術後回診時,笑著跟我說,「林醫師,現在好多了啊,我睡覺前不用躲起來了。」
「拜託啦!真的!以後怎樣沒關係,我就是要做陰道整形。」她又哭了。
我很想對她說,等你經歷完這些折騰,就會知道,當對方不愛你了,你做什麼努力都沒用的。我的門診有各式各樣的女人,有些甚至在她們離開診間之後,讓護理師忍不住說,「林醫師,我超想揍她的,她怎麼這麼白目啊!」可是,重點是,再怎麼樣刁鑽、難以溝通、讓人火大的女人,還是被某人疼愛著,不計條件呢。被愛,與不被愛,向來都不是認不認真、努不努力、自己好不好的問題。
「真的啦,你這樣的狀態,林醫師真的不能幫你處理了,真的啦,我也有我的職業道德啊。」我收回情緒,擺出最討人厭的專業模樣。
「林醫師,拜託啦!」她哭求著。
我看著心痛。我理解那種不管什麼飄過來都當成浮木的感覺,即使自己也知道那不過是塊沒用的浮木。「真的啦,你聽林醫師勸,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一點,真的不要傷害自己,去做一個會後悔又沒用的手術啦,真的。」我還在勸。即使她一定會答應自費進行這個手術,而我也沒什麼損失。
最後,她還是哭著離開診間。我一直掛念著她。最後是否有其他醫師幫她把陰道縫窄,她最後又如何獨自面對她的人生?
作者介紹|林靜儀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婦產部主治醫師,中山醫學大學醫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一隻傲嬌長毛臘腸的媽,眼睛已經老花的年紀。
本文經授權轉自鏡文學《診間裡的女人》(原標題:浮木)責任編輯/林安儒
我是在報紙上看到Z學姊自殺身亡的消息的。
Z學姊在距離醫院大概二十分鐘車程的街上開了一家婦產科診所,現實生活中我很少見著她,可是很熟她的字跡,因為病人常常帶著她寫的轉診單來,找我做後續的住院、開刀或是諮詢。
她是個認真負責的醫師,病人照顧得很好,轉介來的理由和診所的初期處置也都很妥適。透過病人的轉介,我知道基層有一位認真的婦產科女醫師,讓我每次把病人比較複雜的問題處理完,能很放心地再把病人轉回去給她做後續照顧。
Z學姊跟一般的女醫師一樣,丈夫是男醫師,也同樣在完成專科醫師訓練之後開設診所,因為門診業務比較單純,不用二十四小時待命,方便照顧家庭。
Z學姊的生活剛好跟我極端,我隨時得回醫院接生或處理緊急病人,半夜常要起床出門去開刀或接生,有時門診和刀多的時候,整天不在家,而且三不五時要出國參加國際研討會、到其他縣市做專業演講,或者跑國際醫療業務和一些政府政策相關會議。
Z學姊每天固定在診所開診,就算經營診所要多處理人事聘任、藥品採購、健保申報,但是下班就是下班了,她的生活重心就是診所和家庭。她的診所經營得很好,工作人員穩定,病人穩定。果然,她的自殺,是家庭因素。
在學校,醫學系男學生跟女學生的待遇是很不同的,活動也是。大學一年級時總有各種聯誼,一種稱「學伴」,理論上是兩個系之間以學號配對,說起來是湊對一起讀書,實際上當然是促進交誼。醫學系的學伴科系一向是護理系,因為當時護理系只有女學生,剛好可以跟男學生居多的醫學系配對。配對時,如果遇到醫學系的女學生就跳過,也就是說,一定是男醫學生和女護理生的配對。不過,學伴只有一個學校的一個科系不夠,通常還會拓展到其他學校,且通常是跟整個系女生佔八成的科系,所以不會跟工科、理科去配對,這時候,醫學系女生一樣被跳過。現在看起來,真是非常直接的求偶做法。
那傳統女醫學生的交往對象哪裡來呢?答案是醫學系的同學和學長,少部分是醫學系學弟,更少部分是醫學院的他系同學或外校同學。因為醫學系的學業重、生活圈子小,加上社會的男強女弱、男(地位)高女(收入或發展)低的刻板印象,女醫學生相對來說對課業專注得多,情感生活能多采多姿的人有限。除了情感生活的選擇單純許多之外,女醫學生通常順著家庭、社會與文化的規馴,也因此許多女醫學生的課業表現比男醫學生好。這樣的想法,一路到女醫師成家、持家,開業、執業,都是如此。
現代的醫學生比以前興趣廣闊、資訊豐富,也因為社群媒體和網路興起,而有更多廣泛的交往範圍。在我當學生的時候,同儕多數經歷如上述的歷程,而Z學姊就讀醫學院那時期又更加封閉,大概是男女朋友根本不好意思在校園裡牽手那種程度。
醫界很小,尤其在同一行、同一個城市。輾轉知道了報紙社會版沒有多寫的事,內容跟我們聽過很多醫師家庭的故事差不多,是一樣的爛肥皂劇:學長外遇,一直無法解決,Z學姊無法接受,選擇自己打藥輕生。
家庭也是女醫師的事業,甚至是比看診行醫,更用心更具挑戰的終生事業。女醫師通常當了一輩子的好學生,直到遇上情感背叛的難關,才發現這張考卷不管怎麼檢討都寫錯。其實,不用檢討訂正的啊學姊,你只是手中的考卷被調換了。出這張考卷的人,本來就沒打算給你分數的。怎麼這麼傻。
「欸,學妹,你猜猜我們科裡面誰沒有小三?」趁等刀的空檔,M學長湊過來,指著桌墊下方的主治醫師表,問Y學妹。
「嗯……」Y學妹到醫院工作才兩個多月,其實對科內的學長都還不太熟。她看著那幾個人名,腦袋裡面跑過每個學長平常說話或穿著打扮的樣子,到底誰看起來比較「花」?
「他嗎?」Y學妹猜了一位資深教授,平常道貌岸然,教學時很兇。
「不是。」M學長搖頭。
「嗯……他?」某主治醫師年紀不輕了,不修邊幅,看起來邋遢,講話又尖酸苛薄,應該是他。
「不是。」M學長賊笑。
「他有喔!?」Y學妹掩不住驚訝。
「他跟開刀房那個Z督導可是多年老相好。」M學長一副司空見慣的表情。
「啊……難道是T醫師?」Y學妹沒信心了,T醫師看起來斯文,說不定很專一。
「啊,我的病人到了,先走。」M學長匆忙站起來,手指了一個名字,「這一個啦。」
Y學妹定睛一看,M學長的手指,點在科內唯一那位女醫師學姊名字上。
本文經授權轉自鏡文學《診間裡的女人》(原標題:盡頭)責任編輯/林安儒
台灣的醫師專科訓練是很長的訓練過程和扎實的培訓規範。
醫學系的一到四年是基礎課程,包括大體解剖、生理學、藥理學、病理學等基礎醫學課程;我讀醫學院的年代,大五是在學校的最後一年,可能一早到下午,就包括婦產科、內科、外科、小兒科等好幾個專科課程,快到期中考時,每週都「生」出幾十本的「共同筆記」。
為了準備考試而連續數天沒睡的日常,從醫學系第一年就開始。別人說大學是「由你玩四年」(university 的諧音),這在醫學院根本不存在。
現在的醫學院制度是醫學系念六年,但大五時就進醫院擔任臨床醫學生。在我那個年代,則是施行大六第一年實習(intern 1,有些醫院則是見習clerk),大七第二年實習(intern 2)的制度,如此兩年都是實習醫師,等於醫院多了一倍可以擔任第一線臨床工作的人力。或許現在的年輕人會說這是「剝削」或「廉價勞工」(當時月薪兩萬元),因為一進臨床就投入第一線的壓力真的極大,但我個人認為,這麼做能盡早練習判斷處置,甚至著手縫傷口、拆釘等技術處置,況且,在每天都極端高壓和緊張的情況下,能力成長得非常快速。壓力使煤炭有機會變成鑽石,當然,每年也都有醫學生最後成為被壓碎的煤炭。
也就是說,醫學系總計七年,前五年在學校學習基礎醫學和臨床醫學知識,後兩年進醫院擔任實習醫師(intern doctor),等於是五月的最後一天還在學校K講義,六月的第一天就進醫院實習了。剛從學校進入醫院的實習醫師小菜鳥,別說專業上一問三不知了,光是醫院裡的門診、病房、開刀房、檢查室就可以讓實習醫師一天迷路好幾次,更別提面對病人問病史、寫病歷、抽血換藥,加上每天早上七點半,必須準時參加晨會報告個案,每檯手術開始前要先進刀房完成消毒程序做準備,手術結束後要填單寫記錄送檢體……所有臨床的一切,就是一邊摸索一邊學。
實習醫師之外, 醫院中的「科」 配置, 通常會有科部主任、次專科主任和主治醫師(attending physician)群,這些是除了醫師執照之外,還完成了專科醫師訓練並領有資格的醫師;也就是你會在醫院裡看到的,穿著「長白袍」、看門診收治病人、主責病人,每天查房時神氣地走在前面的醫師,稱為visiting staff,簡稱VS。
接下來是總住院醫師(chief resident),簡稱總醫師(CR),其實就是最資深的住院醫師,他們除了繼續接受專科能力的最終極訓練之外,也要負責代理主治醫師的一些業務,更要負責全科的行政事務,例如每個月的住院醫師和主治醫師排班、每天開刀房的刀序、科際之間會診、溝通協調、醫院行政會議、住院醫師訓練、實習醫師教學等等。聽起來總醫師掌握許多權力,可是一方面要準備自己的專科醫師考試,二方面要負責全科所有事務,不但壓力大,而且各種科內和科際間很難協調的事情,都是由總醫師承擔下來,其實非常辛苦。
再下來是不同年資的住院醫師(resident,簡稱R)。婦產科住院醫師的訓練通常耗時三到四年,分別負責不同的工作,藉由這些工作來訓練專科臨床能力。住院醫師依年資會被稱為R1、R2、R3,但眼科或皮膚科這類熱門科,又常常出現R0,甚至還有負的R-2,是什麼意思?就是即使當年度受訓住院醫師員額已滿,仍有畢業醫學生堅持要到該科受訓,就算只能預約兩年後也願意,就被稱為R-2。
所以當你到醫院看見穿著長白袍的,就是主治醫師,而查房時跟在主治醫師後面,又是拿病歷、又是推換藥車,穿短白袍的,通常是住院醫師和實習醫師。
不論是輪著一科又一科、從完全陌生開始學習的實習生涯,或是考量興趣和未來收入等因素、決定投入專科訓練的住院醫師生涯,都伴隨著緊湊的工作和強烈的臨床壓力,同時還有必須不斷研讀的專業書籍和專業期刊等學習需求。臨床醫師不分男女,幾乎每天,甚至週末,都過著極端忙碌與高壓的生活。
「學長,我感冒發燒,可以請假嗎?」
實習時有次感冒,一早起床覺得全身骨頭痠痛,那痛簡直鑽進骨子裡,坐立難安。跟護理站借體溫計來量,三十九點六度,發燒了。發抖著到總醫師辦公室,找到負責實習醫師訓練的總住院醫師學長P,跟他請假。
「找到人幫你的工作,就可以請假。」P學長冷酷地回答。
一個蘿蔔一個坑,每個實習醫師都有忙不完的工作,哪裡找得到可以替自己的同學?
「欸,我在發燒,骨頭好痛。」我發抖著跟同組同學說,「可是學長不讓我請假。」
「你回值班室睡一下,我幫你灌一瓶點滴。」同學端著滿盤的抗生素,正要逐床施打。
真的,誰能替我的工作呢?大家都忙不完。雖說同組同學會盡量體諒,我還是從沒想過要拿「我是女生欸」來跟人計較上班時數或逃脫值班,這實在不是我的作風。況且,大家都忙得要命,下班時我們常累到「只剩下會呼吸」而已,要拗到某個人每次都願意幫我,也是不可能的。
躺回值班室,同學跟護理站調了生理食鹽水和維他命劑,好歹實習了一年,幫身體灌水分加上給退燒藥也學會了。自己去借了一個點滴架,一邊躺在值班室床上昏睡,一邊讓同學想辦法給自己灌進一千c.c. 水分。這麼做,全都只是為了能繼續工作。
住院醫師第一年和第二年受訓時,我同時在攻讀碩士。總醫師學姊H說,「你要選擇進修是你自己的事,工作要照常。」當然。工作我絕對不會比其他同事少做,班也不會少值,要念書、要寫論文,我自己想辦法。
「學姊,我下下個月需要請假十天。」
住院醫師的第一年,基本上每個月值十天班,通常一個週末要連續工作四十八小時,再加平常日每三天一班。每次的值班,是從當天上午八點,連續工作到第二天下午五點。這次為了非常重要的事,我跟H學姊約假。
「喔,那你要把班值完才能請喔。」H學姊頭也不抬,就這句。
「呃,好。」能請假我就很感謝了。十天班,那,就值吧。
最後,我在十三天之內,把十天的班值完。這個意思是,這十三天裡,我有十天都工作二十四個小時。把班值完才能請假,那我就值。咬牙就過了。我不是會撒嬌的女生,也不會以任何理由來要人同情或體諒,我撐得過。
然而,做為一位住院醫師,整天在醫院裡,細菌多,再加上忙碌,睡眠不足,抵抗力差。一旦感冒,不但難以痊癒,還老是併發細菌感染。
「學長,我喉嚨痛到不行。吞水如刀割啊。」普拿疼吃過,兩小時後又燒起來,一定是嚴重感染了。
耳鼻喉科的O學長檢查我的喉嚨,「學妹啊,你扁桃腺發炎好嚴重,上面都化膿了。」他讓我張大嘴,一邊叫跟門診的實習醫師來看病例,「你們看,這個雙側扁桃腺發炎,很嚴重喔。」我張嘴無法說話,眼前好幾顆實習醫師人頭,瞪大雙眼,盯著我那「兩顆化膿好嚴重的扁桃腺」看,認真點的還拿筆記起來寫。在自己醫院就診就是這個尷尬,之前去看牙科也是這樣,偏偏那位主治醫師學姊還很親切地跟其他住院醫師和實習醫師介紹我,「欸,這是對面那棟的婦產科醫師喔!」我張大嘴用蛀牙和牙結石跟學弟妹們打招呼,覺得超害羞。
「呃,學長,那怎麼辦?」我燒到全身軟綿綿,快坐不住。
「你得住院喔,要打抗生素了。」O學長指著已經破萬的白血球指數。一般情況,白血球數大約在五千到一萬之間,有感染或發炎時,則會上升到一萬以上。
「呃,好……那學長,我可以住在婦產科的病房嗎?」在自己習慣的病房,比較方便。
「好啊。我再過去你們病房查房就好。」O學長很體諒。
一邊發燒燒得全身無力,一邊推著護理師幫我先打好點滴的點滴架,站在病人排隊的行列,等著批價櫃檯幫忙辦理住院手續。這位櫃檯姊姊是從實習時就認識的,看著我用沒打點滴的那手遞出住院單,同情地笑笑,趕快幫我處理行政程序。
回到病房護理站,我苦笑著把住院單和病歷資料遞給護理站的同事,「欸,new patient(新病人)住院喔!」護理師在我手臂肌肉上注射抗生素,我痛到忍不住掉下眼淚。
我進入病房,躺在病床上昏睡。拜託護理師上班時幫忙帶幾瓶運動飲料給我,充作三餐。躺了一天一夜,我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在病房裡,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第二天,好一些了,白天繼續上班,晚上留下來值班。一邊住院,一邊工作。我可以撐得住。
還有一次我扭斷了腳踝韌帶,想請同梯同事代班,卻只收到「我沒辦法欸」、「我有事」的回應。好吧。那就拄拐杖值班啊。
急診室學長幫我做完檢查,給了止痛藥,叮囑我要冷敷消腫,然後教我如何綑綁彈性繃帶來保護腳踝。我先是借了一檯輪椅,每天在護理站推輪椅上下班,但是輪椅實在太佔空間,後來改成拄拐杖上班。一拐一拐的,在值班室和護理站之間,我照常值班,照常協助主治醫師接生,照常開醫囑5,照常一間一間病房巡。拐杖拄了一個多月,彈性繃帶綑了半年。該值的班、該上的手術,沒有一樣少過,就連醫院工作之外的碩士班課程也照常進行。
「是她自己要邊工作邊進修的,怎麼調節時間是她的事。」我的同事們私下這樣說,我也聽到了。
我常常遇到很多非醫療領域的朋友問,「欸,月經痛可以吃止痛藥嗎?」從實習一直到當主治醫師,從來就沒有什麼「經痛先忍一忍看看」這種事。我有滿滿的刀要跟,刀與刀之間還要回病房處理出院的醫囑、排術前檢查、備齊查房前的檢查報告等等,哪有餘裕在那邊敷熱水袋、喝熱紅糖水?趁晨會結束的空檔,手邊只有杯黑咖啡,止痛藥就先吞了,不然等一下痛起來,這一天的工作要怎麼做?後來當主治醫師時,變成胃食道逆流了,嗯,那就一樣的咖啡改配胃乳片,繼續工作囉。(不良習慣,請勿模仿!)
本文經授權轉自鏡文學《診間裡的女人》(原標題:忙碌與高壓)責任編輯/林安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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