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點。又是炎熱的一天,天空不見半朵雲——不對,是有一朵,一朵從底部逐漸聚攏的大烏雲。
重回船上,穿制服的靑少年圍在固定於牆上的小電視前,每個人都帶著黃色工地帽。上到甲板,隨著船駛近火山,海上空氣的霧霾似乎比昨天厚重,除了鹹味還隱隱飄著一股味道,像燒焦的雞蛋。下了船,我們租車開往島的另一頭。往東走,茂密藤蔓不僅吞沒擋道的一切,甚至湧上路面。我們繞行島的南端,看見一座狹長的湖,決定稍作停留,下車勘查水生植被。形似大黃的蓪草(Tetrapanax papyrifer)大量叢生,長得又高又大,讓湖岸難以通行。於是我們回到車上繼續蜿蜒駛入山丘。遠處響起一聲悶雷,也許有一場風暴正在醖釀。
下午一點。我們停在鄉間的居酒屋吃午飯。我們脫掉鞋子,隨服務生通過一連串複雜的隔間,來到一張榻榻米座位的矮桌,後方牆上的電視響著刺耳的聲音,幸好空調很舒服。我們兩人都點了意思是「雞屁股」的料理,然後開了啤酒,討論今早發現的植物。雞肉很快送來了,每個屁股上都澆了一顆生雞蛋,以我們拿筷子的技術實在夾不起來。我們參考彼此的筆記,規畫今天接下來的路線。

下午三點。距離火山頂不遠,我們找到一條通往天然林最中心的僻徑,這地方看起來是我們完成島上調查工作的理想地點。櫻島活躍的南岳朝萬物降下火山灰,我們走進的森林成了一片魔幻的銀灰色,宛如置身夢境。我搖了搖頭頂一根樹枝,看著灰燼靜靜落向地面。小徑上,成排八角金盤(Fatsia)手指狀的葉子越過草叢和覆著一層灰的長草,彼此牽起手來;樹上垂掛纏結的藤蔓全都是粉白色的,好似石雕。這裡眞是個奇幻魔境。大約十五分鐘後,左手邊一道樹根隆起的階梯領我們走進更幽深處,一隻謎樣的鳥發出熱帶鳥類的鳴叫。我們在這裡發現一座廢棄的神社,半被苔蘚覆蓋,埋在藤蔓與灰燼之下,看樣子已為世人所遺忘。回到主要道路,我們忙著記下所有能找到的植物。沿途在灰濛濛的枝椏間,能瞥見蒼鬱的山丘落向昏昏欲睡的鹿兒島灣。
下午四點,轟。
萬物全醒了過來。大地深處隆隆響起一聲磅礡雷鳴,向著森林咆嘯。震動聽起來近得要命。我們連忙抓起紙筆和相機,沿著山徑往回狂奔,一路踢起無數灰燼。我能感覺到這座島的命脈在我們的腳下湧動。森林某處有一隻鳥反覆鳴叫,聽來像警笛一樣尖銳刺耳,渾然不覺原始之力正在發威。我的嘴裡滿是鹹水,心臟猛撞胸口。我們哪來的膽子,沒把火山爆發的可能放在眼裡?沒時間多想了。跑啊。
下午四點十分。我們回到車旁,轟隆聲更頻繁了。我們迅速拍掉從頭覆蓋到腳的火山灰,跳上車加速駛離。
下午四點十五分。天空不再是藍的,看上去近乎黃色。暴風雲在我們周圍聚集,只不過這場風暴並非從天而降。我們必須立刻離開。
下午四點三十分。搭上駛回本島的船,我們看見一道濃厚煙柱衝向天際,心中忍不住想:之後會怎麼樣呢? (相關報導: 戰雲密布的1953年,第七艦隊進入臺灣海峽:《不屈之島─八十年來美中夾縫中的臺灣》選摘 | 更多文章 )

*作者克里斯‧索羅古德(Chris Thorogood),牛津大學植物學家、插畫家和演說家,現任牛津大學植物園副主任兼科學部主管、菲律賓大學客座教授,也是倫敦林奈學會會員、牛津大學李納克爾學院初級研究員。本文選自作者著作《牛津植物學家的野帳:從IKEA到火山口,一趟勇往「植」前的全球採集之旅》(一卷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