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台北來探視的朋友,多半情深義重。他得搭一個小時飛機或者四個小時火車。到了機場或車站,只能乘特別預訂的計程車,因為,山居太偏僻。不在導航地圖上。有一次一個訪客在機場叫車,司機不識路,被導航帶到深山中一個芒草覆蓋的廢棄大坑去了。
有些人是都市捧在手心長大的嬌兒,腳上的鞋從來不讓沾到泥土;蚊子比病毒還可怕;看到螞蟻要尖叫;太陽眼鏡防曬油二十四小時帶在身邊。一個特別豪邁的,進了門就大聲嚷:「哎呦喂呀你怎麼來到這鬼都找不到的地方。」
自行開車來訪的人,離開主幹道,一入山徑,地勢迴旋,山峰忽左忽右,感覺是直直駛入大山的懷裡。高聳的山壁從平地九十度拔高,路越走越野,車速極慢,因為有獼猴成群過路,有的從樹林裡突然跳出來,蹲在路心張望;有的走懸空電線,馬戲團表演似地平衡在高空,用粉紅色的屁股對著人;有的盤踞樹上,從葉叢裡用那又是天真無邪又是老謀深算的眼睛打量著人和車,然後抓抓頭,跳上一株更高的樹。
路兩邊的天竺草比人高出很多,極其濃密,草葉彎下來,把路面覆蓋掉一大半。銀合歡夾在草叢中,橫七豎八的樹枝突出路面,刮著車身。這時,城市訪客發現自己身處一片荒煙蔓草中,看不到路有盡頭,開始信心盡失,覺得自己一定走錯了路。有些人,就在這裡決心回頭。
若是天黑了,山居四周沒有鄰居,沒有路燈,一片漆黑,只有車燈的一小道光,照亮前面鬼魅的森林和幽寂的路面。看不清身形的動物突然竄出草叢,從車前無聲穿越。橫在路面上突起的東西,可能只是風吹下來的一截樹枝,也可能是一條蛇盤在那裡。不管是什麼,四顧無人的曠野,深不見底的黑暗,人,害怕聽見自己的呼吸。
我也怕黑。初來時,一到晚上就不敢出門,害怕在無月無星無燈火的黑山裡行走。
可是,黑是什麼?為什麼怕?在漆黑裡,山不動,樹不移,溪水在同樣的地方淙淙而流,動物在同樣的洞穴裡或臥或走,萬物各自所在,唯一的差別是,身為哺乳類靈長動物的我,眼睛結構使我在黑裡頭看不見。
於是有一天,就去了都蘭派出所,帶了水果,和警察坐下來喝茶。我是鄉村警察的女兒,對鄉村派出所感覺特別親切。
「一個人住荒郊野外,擔心安全,」馬上問最關鍵的問題,「所以想知道,你們過去一整個月,部落裡最大的『案件』是什麼?」
年輕的警察們你看我、我看你,想了好一陣子,說不出什麼,最後想起來了,高興地說,「有有有,上個月最大的事,就是部落裡有羊走失了,我們幫村民找了回來。」
沒有謀殺案,沒有搶劫案,沒有強暴案,沒有竊盜案,沒有酒醉打架,沒有尋釁鬧事,只有大家合力把一頭羊給找了回來。
害怕「不知」的東西吧?黑暗,使我的眼睛看不見陽光下看得見的東西:樹枝上纏著的、草叢裡趴著的、森林裡盯著我的車燈默不出聲的、溪水裡正要爬游上岸的、泥土裡聽見我的腳步震動馬上要鑽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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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看不見的,就是不知,就是不確定。害怕不知,恐懼不確定,不是很自然嗎?
那麼如果,我在白天就熟悉了這兒的每一座山、每一株樹、每一條溪、每一個叉路和轉彎,如果我在陽光下認識了這片森林裡每一種野草的名字和出沒於深林草叢的每一種動物,我還會怕黑嗎?
三公里外一個藝術家在家裡開營火晚會。夜色濃濃,小米酒飄香,有人在歡快的韻律中搖擺,有人在草地上彈吉他,是個西班牙人在唱地中海的民謠。
火光隱約閃耀中,一雙長靴走向我。長靴上是蓬鬆的花長裙,貼身上衣,頭上一頂墨西哥帽,遮住了半個臉孔,這女子渾身散發著成熟的魅力。
「跟你說吧。你家後面的山,是我們族人的神山;那一帶沒有人住,是因為,對族人來說,能量不夠的人,是不會住到那邊去的,那邊靠神太近……」
四周都是森林,森林是漆黑的,但是冬夜裡一堆熊熊的火,讓人覺得,籠罩在頭上的黑雖然無邊無際,卻是寬厚的、溫柔的,像一條柔軟的毛毯。火光近處,有人在草地上翻跟斗。海風微微,音樂斷續,笑聲飄蕩。
「我想說的是,」她的聲音很輕,很真誠,「不要覺得是你選了那個地方;是那個地方選了你。」
動念第一天,發簡訊給一個不必多言就了解的好友。簡訊如古人手帖:「渴親土。盼留意。」
第二天,他來訊:「某山中農地正覓新主。一切合法,可勘。」
第三天,我到了。高高瘦瘦的賣主被介紹是個「賣菜的」。
所謂「看地」的半個小時中,賣主跟我像國慶閱兵一樣,巡視這一小塊地上的每一株樹:穗花棋盤腳、黃連木、中東海棗、狐尾椰子、樹葡萄、茄苳、青剛櫟、竹柏、毛柿、流蘇、棒花蒲桃……
啊,不知道。趕快仔細看看毛柿灰黑色的樹幹和淡淡的紋路。
「黑檀木是珍貴木材,台灣原生,以前部落裡只有頭目才能用黑檀木做權杖跟禮刀。」
走到了一排黃連木下。是早春,黃連木樹梢的嫩葉是美麗的紅色,遠看是一株玫瑰色的樹。
「種了那麼多黃連木,」我說,「你知道黃連木就是楷木嗎?」
「種在孔子墳前的樹,就是楷木,也就是黃連木,說是學生子貢種的。周公墳前當時種下的樹,是模木。所以『楷模』來自兩種樹的名字。」
「不可考了。只知道『模樹』春天葉子青綠,夏天變紅,秋天變白,冬天變黑。現在的人不知道這是什麼樹。」
「應該不是,」我說,「烏桕是《山海經》裡面說的『三珠樹』。三珠樹在『厭火國』的北邊,長在『赤水』岸邊,樹形像柏樹,葉子都是珍珠……」
除了樹,什麼都沒談,但是我心裡已經知道,這裡,大概就是我要「讓腳板踩在柔軟濕潤、土味瀰漫的爛泥巴上」的地方了,只是不知和這賣主有沒有緣分。
他衝進屋,快步出來時,手裡抱著一疊書,還有一支簽名筆,靦腆地說,「沒想到會遇見作者本人,這些都是你的書……」
現在這位火光中看不清面孔的窈窕女子告訴我,是地選了我,不是我選了地。
「那座神山,」她繼續平淡而溫柔地說,「神的名字叫馬拉道。以後遇到任何事情,你都可以在心裡跟他說,他會聽,他會保護你。」
那樣一個山中夜晚,黑暗的涵義,是海面吹來的酥酥的風,是火焰飄忽的黃金線條,是草地上跳舞的瘦瘦的光腳,是隨著風一會兒聚、一會兒散的人世間的語音,是因黑暗而沉澱、而斂靜、而甘願的一種甜美的靜謐。
黑暗的意思是,如果你認識我、信任我,你就不會懼怕我。
穿著粗布長褲,戴著手套,跪在草地上,正在用力拔石縫裡扎根的含羞草。部落裡的農人告訴我:「只有你們城裡人才會說含羞草漂亮。含羞草最討厭,會刺人,而且根很深,很難拔,長得又快。幾天不拔,你整塊地都是刺了,很可怕……」
含羞草的花,小小圓圓一朵朵,燦亮的粉紅色,像一個個童話版的迷你粉撲,確實可愛,可是含羞草其實是荊棘,草坪一旦有含羞草,擴張迅速,轉眼間就變成滿地蒺藜,光腳不能再踏上草地了。
拿著鐮刀正在用力,「叮」一聲,簡訊進來。是一公里外的緊鄰。
「昨天我家籬笆上發現一條龜殼花,死了。你要小心一點,春天,草地裡都可能有蛇。」
乾脆打電話,問清楚。「蛇,為什麼會死在你家籬笆上?」
她說,為了防蛇,在籬笆上布了漁網;晚上,蛇肚子餓出來找東西吃,想穿過漁網柔韌的洞,無法使力,進退不得,就卡在漁網上,掙脫不了。第二天早晨太陽出來,就被曬死。
「我們也覺得很不忍,可是,又真的很怕毒蛇進到屋裡來……」
鄰居娓娓道來。有一天晚上,他們在臥房裡發現一條蛇,應該是很毒的鎖鏈蛇,趕忙打電話到派出所。雖然抓蛇的權責已經換到農業單位,人們還是習慣地找派出所。接到電話的執勤警員一聽說是抓蛇,不囉嗦,直接把話筒交給一個原住民警員。一般的說法是,原住民很懂得抓蛇,有些人抓到蛇就歡歡喜喜拿去泡酒。
這位原住民警員用專業的語調說,「馬上過去,給我你的地址。」
鄰居一報上地址,警員停頓了片刻,然後模糊地說個理由,就不去了。
鄰居說,「我也不太懂,但是他提到馬拉道,意思好像是說,神山,不方便去。」
*作者為前文化部長,知名作家。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注視──都蘭野書》(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