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大地關鍵詞,光怪陸離漲新知。當你發現,社會主義國家的民眾與企業,居然在「奶頭樂」上面,超越了墮落腐朽的資本主義自由世界,然後美國政要開始呼籲中國的文化產品,你,作何感想?
話說從頭。中共自1921年建黨以來,一直對大眾娛樂、流行文化抱著「警惕」和「利用」的功利主義態度,一方面,聲討「靡靡之音」和各種「資產階級的腐朽玩藝」,用「黃色書刊」「精神鴉片」之類的罪名來將異端往敵我矛盾上掛靠;一方面,高舉「人民群眾正當的精神需求」,並努力組織創作、表演隊伍,而事實上延續著自古以來「寓教於樂」的態度,意圖在去除或者壓制「低級趣味」的前提下,引導群眾的娛樂品味,爭取納入進步與革命的一邊。
這條路,當然是從邏輯上就存在致命缺失的,因為你得在群眾滿意之前,先讓審核過關、領導點頭,這首先就沒有「靈魂」了,除非你創作者、領導和群眾都高度合拍,這樣是有可能產出一些叫好又叫座的精品的。然而,只要三者之間不再合拍,這套又馬上會在「頭腦層」和「情緒層」一起失靈。而最底下,「感官層」的樂趣又往往被貶為「低級趣味」,不許端上檯面。這樣,官方家父長所願意看到的娛樂,便注定要全線落空,只能通過權力來繼續霸著場子。但你要他們放棄這種堅持,那也是不可能的,頂多在程度上調整個百分之幾,但他一調又可能動輒得咎。所以,比起冒著犯錯的風險,重新放下身段去對齊群眾的審美喜好,還是繼續指責敵人,把「低級趣味」妖魔化比較輕鬆。
所以到1990年代,「美西方霸權打算用『奶頭樂』麻醉底層民眾」乃至對發展中國家進行「文化滲透」、「和平演變」這個說法一出來,你就可想而知,這在中國大陸一定很容易得到官方媒體、學者以及無數老師、家長的傳播。
比這說得更精簡,而且更驚悚的,還有一個書名,叫《娛樂至死》,這是美國學者尼爾·波茲曼1985年的著作, 2000年代也出了中文版。書中許多觀察和預言都在之後幾十年一一應驗,直到現在它的觀點也經常被引用。而比起「奶頭樂」這種陰謀論,《娛樂至死》的見解更加可信,也更加可怕,它認為我們的公共話語,從政治、商業到教育等等,是會「自願」地成為娛樂的附庸,不是什麼幕後黑手的控制,就算有,那也是經濟學上自由市場的無形之手。
但不管你信哪樣,也不論你在細節上作些什麼微調,這都很難走出庸俗版宋明理學「存天理,滅人欲」的精英主義的老套,只是「敵人」不同而已。而且在網路普及、資訊流通之後,人們的「感官層」的喜好,你注定是越來越壓不住的,群眾也能寫抒情文、論說文,在情緒層、頭腦層來為之護航,甚且得到廣泛的靈魂共鳴。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不願貶低、壓抑那些所謂「低級趣味」的廣大群眾,和國家、社會的嫌隙就會越來越深,然後會在各種陰陽怪氣的言論裡流露出來,逐漸匯成一股股的暗流;於是,以美國、日本流行文化為表率世界上無數的娛樂產品,也就會在客觀上真的成為顛覆本國的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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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很多人原先都是這麼看的。特別是在台灣,我小時候,經歷了解嚴,國民黨威權解構,然後解除限制的流行文化,是怎樣在幾年之間把「救國團」和國小國中那一套審美沖刷到徒留遺跡,國民黨和泛藍陣營在文藝戰線上又是怎樣一敗塗地、再無能為,我們有親身的體驗。
2010年代,抖音問世,席卷世界;這個平台,能比以往所有平台都高效率地,把群眾自己生產、創作的,包括「奶頭樂」的各種內容推送給群眾,而且這回它不是操於西方跨國資本和一小撮編輯之手,而是中國民間企業和大數據算法來主宰。美國政壇有一句經典台詞:「他是個混蛋,但他是我們的混蛋」,現在輪到中國人說這句話了。感覺是不是很奇妙?
或曰:抖音只是平台,自己不搞內容創作;內容創作方面又如何呢?也是大大的有。10年代中期,中國大陸的網路小說就開始出海,而且是從外國讀者自發地組織翻譯開始,漸漸在傳統文學圈和出版業看不上的地帶攻城略地;再之後,又有古裝劇、仙俠劇、偶像劇,成績也不錯。遊戲業的成就更加搶眼,把在14億人市場養蠱養出來的產能和商業模式帶去海外,狠狠地橫掃了世界。到近幾年,更有一類純度超高的「精神鴉片」橫空出世了,就是「微短劇」。
「微短劇」,用手機豎屏拍攝和播放,一集時長僅2、3分鐘或5到10分鐘,一部上百集,簡而言之,它就是極度濃縮的爽文、肥皂劇,以「15秒一個反轉,30秒一個推進,最後再留個懸念」的方式,進一步佔據了現代人的零碎時間,和愈來愈短暫的注意力,免費看幾集以後收費解鎖後續章節,一集「只」要幾毛錢,然而不知不覺間,你一部刷下來,可能就比看一場大片花得還多。
這是2021到23年的風口,市場規模在23年就達到人民幣373.9億元,電影市場的七成。很多人看這賺錢了,就一窩蜂湧進來,趁官方還沒管起來之前大幹快上,把浙江橫店影視城變成了「豎店」,直到今年6月初,官方出台「先審後播」的新規以後,熱度算是減退了一些,然而中共管牆內不管牆外,一些早就出海的平台如Reelshorts,還在大殺四方。
Reelshorts最聰明的一手就是「本地化」,把國產劇本拿給歐美演員按當地背景翻拍。這些劇本呢,在文學和藝術水準上,的確是高不到哪裡去,你只要看個一兩集,很可能就會覺得「這什麼腦殘東西」。然而我必須肯定:他們夠光棍。很多爛片、爛劇,是本來想達到什麼高水準,但編導演頭腦太遜、太歪,結果畫虎不成反類犬。而微短劇,它一開始就是奔著「無腦」去的,它極其光棍的就是遵循「屌絲逆襲」之類的爽文套路來量產,一點藝術追求都不講,結果反而不約而同地具有了一種行為藝術的意義了。
同時,在選角上,首先它養活了一大堆名不見經傳的小演員、小編劇、小導演,創造了許多機會,這就比那些已經渾濁不堪的演藝圈更加普惠,觀眾也可以覺得,哎,這些演員沒有離我們太遠。再來,這玩藝不受歐美演藝圈「政治正確」潮流影響,就按最傳統、最樸素的俊男美女的標準來選角,所以觀眾看起來可能還比好萊塢那些大資本拍出來的東西養眼。換句話說,微短劇這個玩藝兒,佔領了歐美娛樂資本主動讓出來的市場,就像西方制裁俄羅斯以後,中國產品也佔領了西方主動讓出來的俄羅斯超市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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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牆內的樂子人可真的樂了。古話怎麼說來著?「攻守之勢異也」。網上也有個段子,說鴉片戰爭撬開滿清政府國門後的幾十年,中國生產的鴉片成為世界第一了。這個事情實在不算光彩,所以課本上沒講。然而現在,中國在「精神鴉片」上居然也把歐美市場狠狠地吃下了一大塊來,而且你還沒法編陰謀論說什麼這都是阿共搞的,這真的完完全全是民間自發的創作、自己長出來的產業。在刻板印象上共產黨就不可能搞出這種東西。
這也造成了一種有趣的尷尬:以前嘛,專家學者站在國族主義立場上批判列強那些「糖衣砲彈」、「糖衣毒藥」、「文化滲透」,一套一套的,如今,怎麼回事,「列強竟是我自己」,變成我們在文化侵略,不,文化輸出了?那我還要反對「奶頭樂」嗎?還是等歐美的專家學者來呼籲抵制以後,我來一句「人民群眾喜歡,你不喜歡,你算老幾」?
體制內有牌的專家學者多半不會這麼光棍,會這樣講的,多半是贊同「單邊主義」的樂子人:我被人家滲透當然不行,我滲透人家就是大大的好、大大的可以。這種觀點就沒有什麼好討論的,因為它無懈可擊,太光棍了,我完全認同,真的,我押上我的文學博士學位,我真的贊成這種觀點。
那不那麼光棍的人呢?很多就是一個苦笑、無奈的狀態。我讀過《南風窗》一篇報導,訪問了幾個「微短劇」的觀眾,例如一位青年外賣員,每天工作很久很累,下班回租屋就想刷些無腦的東西放鬆一下,結果看這些就控制不住自己一集一集刷下去,弄到經常熬夜,然後自己也覺得這樣不好、不行、不對,看完也覺得空虛,也罵這些劇腦殘;然而到第二天晚上,又不由自主地繼續刷起來,我就想輕鬆一下怎麼了嘛?──這種生活狀態可能還要持續一段時間。
把這位外賣員的事例放大,可能就是多數網友對「奶頭樂」的真實態度:一方面知道它過量有害,另一方面,我也絕對不願意像以前父母和學校老師那樣,貶抑、否定、壓制我「情緒層」和「感官層」的欲望,不願意我在娛樂上的自由受到更多限制。所以如果要我表態,那就是大家自己懂得節制就好,就算有人節制不了自己,成年人也該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這當然不算解決問題,但這個問題就不該解決。能怎麼解決?「通通管起來」,又把一個產業,一個生活中的通氣口摁死?你小時候還沒被管夠嗎?──民眾的態度,基本就是這樣的了。你找知識份子來問,答案也差不了太多。
我有一位台大的學姊,她就發過文說,抖音剛興起的時候,她聽北京同事推薦下載了它,然後有天晚上,她本來只想看個貓咪短片,回過神來,半個小時不見了。當時她整個人嚇到,大罵:「這是什麼吃注意力的怪物!」馬上刪掉,然而她一點也不敢小看這個東西。這個案例最有趣的地方在,我這位台大學姐,是劇場界的,穿梭兩岸做劇場十幾年了,各種作品,各方面的實務都很熟,按說在藝術上是很有「抗體」的了,結果居然也被短影音這些土砲擊穿。下回就請她來談談這方面的心得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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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不敢有老一輩那種精英主義的架子的,雖然我們也會罵,也會抱怨,但我們不能不承認這些是真真切切正在改變這個世界的潮流。我看到不少人分享見聞,說短視頻等等「奶頭樂」真的會破壞專注力、深度閱讀能力,也就是學習能力;而對中下階層的民眾來說,學習恰恰就是最普通的一條逆天改命的途徑。以前大家批判階層固化,還可以歸咎於權貴壟斷;但如果明明學習資源很多,知識和技能都很容易取得,是底層家長和小孩自己不長進,那你能怎麼辦?繼續編陰謀論說都是什麼萬惡資本,抱歉,行不通,你現在就算把抖音封了,民間也會自己再長出一大堆類似的東西。歸根結柢,問題還是在我們人類的動物性,但我們現在也不能又回到「存天理,滅人欲」的老路上面。所以你還能怎樣呢?多半也就只能先由它去了,let it be。
知乎網友分享關於00後階層固化的見解:信息繭房使許多草根子弟困住了自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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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中共官方對這一系列的「文化輸出」是什麼態度呢?這便讓我來引兩句古詩:「隻手扛鼎非吾力,百步穿楊非吾射」。
2004年開始,中共在海外各國設立「孔子學院」作為文化交流與教育機構,十多年下來,成果寥寥,除了場面上跟那些政府、學校做了一堆官樣文章,讓一堆外國佬不吃白不吃地佔了些便宜,遠遠未能達到預想中「推廣中國優秀文化」的目標,而且歐美政客給你貼個「大外宣」的標籤你也洗不掉。然後,相對的,快手、抖音、微短劇,這些民間野生的東西,取得的戰果遠遠超越所有人最狂野的想像。這就讓人既開心,又尷尬:這情況下,可不能扯民間後腿,但也不能承認自己宣傳部門先前政策失敗,更不能去檢討「黨管娛樂」根本上的邏輯問題。
那怎麼辦呢?就:默不作聲,裝蒜。劃幾條最模糊的紅線,你內容不能違反公序良俗、不能反黨反國家,然後就不再表態,最多就是在幕後盯著,通過審核,來暗示我可以接受、我比較歡迎哪些類型的作品,但決不能明說。
這當然也沒有解決問題,也還是「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那一套習慣作法,但確實是現下最不差的應對方法了。
總之,我們可以給出的結論是:我們給不出什麼過人的結論。然而這種克制,也就是值得慶幸的了。當然,如果你想要提出個什麼章程,那我的建議,就是要先接受我們不能不與「奶頭樂」共存的現實,重新評估、上調「感官層」在我們思想文化、公共事務等方面所應佔的比重,然後重新商訂出一整套政治哲學,用以跟現正發生的所有事情切磋琢磨。如果您對此有想法、有野心,歡迎提出來討論。
*作者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