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薩伐旅
我們不知道他們是幾日夜之遊,時間不重要,命運之神仍被捆在樹下尚未脫身,繆思之神繼續作主。除了芒碭遊山,根據杜甫晚年另一首長詩〈昔遊〉(見注7)首八句所記:「昔者與高李,晚登單父臺。寒蕪際碣石,萬里風雲來。桑柘葉如雨,飛藿去徘徊。清霜大澤凍,禽獸有餘哀。」出現兩個景點,登單父臺(又名琴臺、半月臺、子賤臺)及大澤狩獵。
這三人顯然玩瘋了,佐證李白詩〈秋獵孟諸夜歸置酒單父東樓觀妓〉、高適〈同群公秋登琴臺〉應指同一行程。孟諸大澤在商丘東北虞城西北,單父臺在山東,有地緣關係,兩處皆是不可錯過的景點。高適詩題用「群公」,推測後來應有其他文友加入變成藝文雅集。如果有專業導遊讀這幾首詩,必能立刻排出行程表,芒碭登山、遊覽單父臺、孟諸大澤打獵是表單主要行程,旅遊主題就叫「詩人的薩伐旅(Safari)」。
唐朝尚武風,民間習武、騎射、打獵是尋常活動,連女性也持弓箭參與。這三個詩人騎射功夫應不差,論驍勇,上過戰場的高適居首、李白排二,杜甫出身詩禮之家大概略遜(題外,他晚年還曾騎馬摔倒)。我依據他們對狩獵描寫推測最能享受薩伐旅樂趣的是李白,觀其〈秋獵孟諸夜歸置酒單父東樓觀妓〉詩,題意:「秋天在孟諸大澤打獵,天黑歸來,在單父東樓設酒席、觀賞歌舞。」詩分三大段,二三段寫獵、宴事:「⋯⋯駿發跨名駒,雕弓控鳴弦。鷹豪魯草白,狐兔多肥鮮。邀遮相馳逐,遂出城東田。一掃四野空,喧呼鞍馬前。歸來獻所獲,炮炙宜霜天。出舞兩美人,飄颻若雲仙。留歡不知疲,清曉方來旋。」充滿場景調度、聲影畫面,好似拿蘋果手機啟動電影效果錄影。這就是李白厲害的地方,他的詩直接跟讀者腦神經連接轉碼成影像。我們須花一整天跟拍剪輯配音上字幕,大師六十個字解決。別的不說,「一掃四野空」怎麼拍?還得出動空拍機。
李白詩不適合素食者讀,讀不出那種被觸發的飢渴感;能喝上幾杯的,讀這首薩伐旅詩會讀到牙癢喉乾,恨不能鑽進詩裡同吃烤肉、乾杯喝酒。反觀杜甫,出乎意料地,無專詩記錄這場秋獵,僅在晚年回憶提上兩句「清霜大澤凍,禽獸有餘哀」。李杜兩詩都出現霜,可見是個霜凍天氣,草地霜白接近微雪,寒風呼嘯如刀片劃臉,手腳凍僵還要馳馬逐獵,考驗體能。杜甫極度怕熱(可能是詩人中最怕熱的,有幾首詩寫熱到躁狂),但不知是否畏冷,李白有滋有味寫大冷天最適合烤肉,杜甫眼見的卻是「禽獸有餘哀」;捕獲的狐兔發出哀鳴被活宰,割喉放血除毛切塊,成為熊熊火堆上散發肉香的野味,這過程對他甚有壓力,證之於詩集中對動物的態度,我判斷杜甫心軟不忍殺生。至於李白,少年時曾「手刃」仇人,殺小動物對他來說屬「小菜一碟」。
雖然不忍禽獸有餘哀,不過,若刷上麻辣烤肉醬,烤得外皮焦黃酥脆、肉質鮮嫩噴汁,手上正好有酒,那又是另一回事。畫面想像:李白拿起兔腿咬下一口,移到杜甫嘴邊說:「子美,你嚐嚐!」杜甫吃不吃呢?當然吃,再不吃,快被高適掃光,軍人吃飯速度之快自古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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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相識、美食與薩伐旅之行在冬天告一段落,約一個月同遊終須分手。
料想是高適先告辭往東遊歷,前一夜為他設宴餞行喝得大醉那是必然,次晨高適啟程時那兩人未醒也是必然。接著動身的是李白,欲往北海郡拜謁高天師受道籙正式成為道士接著回山東家。這回沒喝醉,因為杜甫珍惜單獨與他相處的時光,要依依不捨地送他,送到城門口再往前,柳蔭下陪他一段,長亭外繼續走。談詩論文有贊同有反駁有發想,你一言我一語,話說不盡,直到四野莽榛蔓草杳無人煙,一條小路直通天涯不能再送為止。題外,十八年後七六二年,杜甫送今生最重要知己、情同兄弟的嚴武入朝就是這麼個送法,從成都送到綿州一百六十公里遠(相當於臺北到臺中),這是他對朋友至情至性的習慣,我因此反推他年輕時就會這麼做,更何況這個人叫李白。
現在只剩杜甫了。結束這一年與李白的第一次漫遊,一個人落寞地踏上回洛陽的路,雪花追隨著他,緩緩飄落。
這個深秋、初冬像一場太短太歡的夢,他頓覺心重了腳步也亂了。重,因為心裡多了一個人,亂,因為不知該往哪裡去。
回到洛陽,諸事索然無味。與李白「拾瑤草」之約盤旋腦海,尋一個麗日,渡河至王屋山探訪某位道士(代稱為「華蓋君」)。但這一趟訪道之行變成登山獨遊,「華蓋君」已辭世,他為之悵然甚久,久到晚年還念念不忘寫了〈昔遊〉、〈憶昔行〉兩詩追述探訪過程,詩句有「千崖無人萬壑靜,三步回頭五步坐。⋯⋯松風澗水聲合時,青兕黃熊啼向我。」可知是一趟不輕鬆的路程。我猜測,若不是「華蓋君」已逝,他會在那裡待一段時間。兩詩至晚年才寫出,可見杜甫有個特別的傾向,有些事埋藏心裡,時間過了很久才寫出。
年輕杜甫自何時起想習道學仙?在認識李白之前,其作品讀不出有明顯的仙跡道痕,兩次加起來「快意八九年」的壯遊經歷也未聞有隱居、訪道之舉。清楊倫說:「太白好學仙,樂天專事佛,昌黎仙佛俱不學,子美則學佛兼欲學仙;要亦抑鬱無聊,姑發為出世之想而已。」此說切中肯綮。雖說唐朝尊道教,玄宗甚至親注《道德經》,但我讀杜詩,怎麼讀都覺得他全身每一塊骨頭都是儒家的,骨性跟李白截然不同。以他的聰明才智難道不自知?如果自知屬性而依然心嚮往之甚至縈繞心頭不忘,則這份心不是自內生出而是自外牽引,牽引的力量來自哪裡?當然是李白。壯年李白在年輕杜甫的心湖映下一處遺世獨立的純粹世界,一個「與我同行」的美麗邀約。
思念,總在分別前開始
杜甫喜愛秋季,楓葉轉紅、銀杏飄黃,天地彷彿自躁動中安靜下來進入冥想,此時最能引動詩思。
但秋天也是憂思蝕骨的季節,除了七四四年與李白相識是喜悅之秋,七五六年小兒子出生(〈宗武生日〉:「小子何時見,高秋此日生」)照說也該高興,但那時安史亂起他被困在長安正是凶險之際不可能有賞秋心情,杜詩中的秋天大都蒙上陰影,在抑鬱中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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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曲江蕭條秋氣高,菱荷枯折隨風濤」〈曲江三章章五句〉其一,徘徊曲江畔抒發仕途失意之鬱悶;「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月夜〉寫於安史之亂時被俘至長安的中秋節;「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月夜憶舍弟〉於戰亂中掛念音訊全無、死生未卜的弟弟;「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秋興八首〉是家國盛衰與落拓身世合製的史詩,巔峰之作;「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旅夜書懷〉秋途苦恨,自嘆漂泊;「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登高〉感傷老病無依,枯槁之身將如無邊落木蕭蕭下之一片殘葉。蕭條、蕭蕭、蕭森、飄飄成了常見詞,秋天帶著死亡氣息纏繞著他,就連離開這世界也是在秋深霜濃之時。杜甫屬於秋季。
杜甫生命中有兩個秋天專屬於李白,七四四年標記著奇遇,七四五年鐫刻了揮別。我們這一代年輕時有一首民歌,歌詞:「思念總在分手後開始」。李白多情、杜甫深情,對深情者而言,思念,總在分別前就開始。
我不禁揣度他的心情,人生壯遊階段裡兩次獨自出遊、兩次與李白相偕漫遊,現在要抵達終點了,前方等著的是什麼樣的路途一無所悉,只知必須獨行。有一篇類似日記的短文〈雜述〉,洪業先生判斷作於魯郡附近,這一年像個實習生多次拜訪隱士觀察其生活,結識地方士子了解處境,引起思索,洪業認為:「我們的詩人是否已經深切意識到,除非一個人在京城取得有效的成功,否則很難依靠地方權貴的關照來維持生計?這可能是杜甫回到京兆的真正原因。」此說有理,符合杜甫的身世淵源、家族期望、人格特質及思想型態。他或許對避世修道心嚮往之,但我揣摩他的內心,與其說修道是一條他熱愛卻無法履踐以致充滿遺憾的生命大道,不如說這是一條繫掛浪漫卻無緣徜徉的仙鄉之路。因浪漫故記憶深刻,因無緣所以終生惆悵。而且不管多少次重返記憶,第一個跳出來的人影,始終且唯一,就是李白。
秋風添了涼意,分別前他一定心事重重。因為心裡有數,他會往功名利祿競技場的長安去,而不是深山潛修、幽谷煉丹。李白明不明白這個可親可喜、詩業勢必輝煌的年輕杜甫與他不在同一條路上,我猜他清楚的。但這些不妨礙彼此熱烈交誼,因為詩才是他倆的共同語言;李白在隱族同道中找不到像杜甫這般可以暢論古今詩人、申辯詩藝的知己,而杜甫,即使日後亦有訪幽尋道之往來,但沒有一個人能留住他的心,因為那裡沒有詩。在隱族眼中,離別這事,像天外吹來一陣風又往天外吹去般自然,但在詩族心裡,執子之手、淚眼相對,離別是撕天裂地的事。我猜想,李白與杜甫相別時,一點也沒有道家的瀟灑,是用詩人多情易感的心揮別的。
我彷彿看見,最後一夜相聚,李白奇特地陷入低迷情緒中,看著角落的行囊不發一語。天色漸亮,兩人的僕役坐在門口說話,正在規畫行走路線:一條沿著泗水岸邊走,另一條往徂徠山方向。李白起身,提筆寫下:
醉別復幾日,登臨徧池臺。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飛蓬各自遠,且進手中盃。
詩意:上次醉別之後再相見才短短幾日,我們登臨池臺遍賞景致何等快意,你什麼時候再來與我喝杯重逢酒?秋風吹皺泗水,清曉天色照亮徂徠山,山水依然在那兒,你我卻像飄蓬各自飛遠,唉,喝盡這一杯吧!他題上〈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鄭重地遞給杜甫。而杜甫,已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
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情。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
此詩直述想念:我近來究竟做了何事,諸事提不起勁,只在沙丘城家中窩著。城邊有棵高大古樹,從早到晚發出秋天的聲音,更添我心亂。酒喝起來酸澀醉不了,歌曲也不動聽了,因為沒有你在身旁。想你的心,像浩浩蕩蕩的汶水,不斷地向你所在的地方奔流。
任何一個人收到這樣的詩都會情思翻湧,若在今日,即刻買高鐵票奔去相見。猜想杜甫讀這首詩不下數十遍,每讀一遍情意更深厚一寸,回信時已是冬天,他寫下第四首〈冬日有懷李白〉:
寂寞書齋裡,終朝獨爾思。 【思念】
更尋嘉樹傳,不忘角弓詩。
短褐風霜入,還丹日月遲。
未因乘興去,空有鹿門期。
「寂寞書齋」直接點明寂寞,「終朝獨爾思」毫不掩飾只想著你一人。嘉樹傳、角弓詩用典,指珍惜李白贈他的兩首詩,永誌不忘。〈沙丘城下寄杜甫〉與〈冬日有懷李白〉,以思念回應思念,兩詩並讀,放在任何一個時代,都可以視作情詩。
此外,我很難忽略杜甫詩中特別提到還丹日月遲、未因乘興去、空有鹿門期,都跟修道、隱居有關,言下有身不由己無法乘興而去、空負隱居之約的遺憾。他是個敦厚認真、道德感特別重的人,若曾經口諾而竟無法履行,內心會起伏。回顧前三首詩,都點到修道意願,這絕非尋常,可窺探其內心徘徊痕跡,從「不願論簪笏,悠悠滄海情」到「未因乘興去,空有鹿門期」短時間內竟有此落差,可見做出抉擇,因此第四首詩在思念中藏著特別的情緒;這種幽微如微風般的心理顫動,對大部分人而言說過就翻過、翻過就忘了,但對某些實心人卻是有負擔的;杜甫屬於後一種人,他會認為自己背離與李白的信約,是首先遠離的人,心裡會有一抹歉意,這種歉意如果得到發酵機會,將讓兩人的情感流淌方式與豐沛度越差越大。換言之,一個越來越想念對方,另一個越來越無聲無息。
實情上,李白對杜甫浩浩蕩蕩的思念只留在七四五年從此斷了音訊,沒有人知道原因是什麼;但杜甫不是,他帶著對李白一往情深的思念奔赴往後人生,去長安謀職、去逃避安史之亂、去四處漂泊直到在一條破舊小船抵達生命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