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流放的歲月裡,小李總避免讓自己沉溺於過往。然而此刻當他凝視著火車窗外的景致時,即便距離北京還很遙遠,他的靈魂卻早已回到家、回到大羊毛胡同。他試著想像父親在柳園的樣子,彷彿具體的心理形象可幫助他為實際的重聚時刻做好準備。然而他看不到一個有表情、有身體、有手臂、有雙腿的血肉之軀,只看見一種宛如光環的朦朧發光體。
當他父親周圍的世界失控並嘲笑、辱罵、攻擊他父親時,他父親以自己安靜堅定的方式不屈不撓。李同書是克制、有禮和正直的典範,是那些由國家資助、名片上有一長串官方頭銜,以證明自己可隨時重新調整及投向機會主義,並適應共產黨最新領導人提出之任何路線變化的「藝術家」之對照組。小王曾經嘲笑那些人是「風派」,這個貶義詞源自於古語的「牆頭草,風吹兩邊倒」。
然而就像許多在出國留學前就已有根深柢固之傳統文化及價值觀的中國長者一樣,他父親同時兼具深刻的東方色彩與西方色彩。李同書最欣賞的作家魯迅曾尖刻地將這種人稱為「被卡在兩者之間」─魯迅本人也同樣在中國傳統和西方現代之間徘徊。小李的父親一方面崇敬巴哈、堅稱巴哈的音樂在基礎上是民主的,因為其許多作品都像「兩個地位相同之人」的對話那般獨立且平等,但另一方面他也尊敬孔子將「仁」這種全世界共通的價值當成道德秩序的基礎。
在一列載滿打鼾乘客的中國火車上想著巴哈與孔子,似乎荒謬得不合時宜,因為那些乘客從來沒聽過這位德國作曲家的作品,而且在過去十年間不斷辱罵孔子的人文主義。然而巴哈和孔子是小李父親的神,他是他父親的兒子,現在他要回家見他父親,他父親即使遭受毛澤東革命的攻擊,仍然尊敬著巴哈與孔子,並試圖為周遭的混亂帶來一些秩序。巴哈與孔子這兩人,一位編纂了調和與複調樂曲的規則,另一個編纂了人際關係的規則,兩者都在尋找某種崇高的一致性或「大同」,並為一切帶來「和諧」,或許他父親喜歡這兩個不同之人的作品一點也不奇怪。
火車的鋼輪有節奏地敲打著鐵軌,聲音令人昏昏欲睡,即使小李的腦子因為這些想法而激動,他也不確定自己究竟是醒著思考還是睡著了在做夢。不過他很清楚,他父親將染血的雙手高舉過頭而且眼中充滿驚恐的畫面,很快就會再次出現在他眼前。儘管他父親經歷這一切,也從未表現出怨恨或失望,因為他父親是一個默默忍耐並且私下悲傷之人。小李一直在昏睡與清醒、思考與幻想、過去與現在的漩渦中打轉,甚至不由自主地在半夢半醒中大喊:「父親!噢!不!」坐在他旁邊的人嚇得坐直身子並盯著他看,彷彿把他當成瘋子,並且在座位上盡可能地挪移身子遠離他,然後才又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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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西安換車之後,火車蜿蜒地穿越中國西北部貧瘠的黃土高原,這座高原就像月亮上的山脈一樣荒涼。他們經過一座又一座灰濛濛的工業城市─其中一座城市的塵埃像灰色的深雪堆積在工廠的屋頂上─讓小李覺得青海的清新空氣與蔚藍天空似乎都已遠離他好幾光年。在抵達北京之前的剩餘時間裡,小李覺得自己迫切需要打起精神,以便面對最後跨過老舊門檻並走進柳園的那一刻。經過這麼多年,他父親會變成什麼樣子?他要如何向這個十年不見的男人打招呼?點個頭?握握手?擁抱他?他應該說些什麼?
筋疲力竭的小李終於睡著了,直到火車引擎發出他在柳園經常聽見的陰鬱聲響時才醒過來。他整個人昏昏沉沉,因為口渴、飢餓、疲勞和菸味而覺得噁心。他坐起身子,揉揉眼睛望向窗外。當時是清晨,火車正經過北京東南邊的龍潭公園。接著火車的速度減緩,最後搖搖晃晃地停下來。小李下車走到月臺時,他身體的每一根神經都因為期待而顫抖。雖然周圍突然充滿他熟悉的北京話,他仍不確定自己是否依然屬於這個城市。事實上,任何人只要看見他被太陽曬黑的臉龐、未刮鬍子的下巴、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亂七八糟的頭髮與恍惚茫然的表情,都會誤以為他是從外地來首都賺錢的「鄉下土包子」。
火車站的月臺既令他安心地充滿熟悉感,也令他不安地有了變化。當他離開這裡時,這個火車站給他的印象是巨大、宏偉又時髦,但現在看起來它一點也不顯眼,甚至破敗不堪。火車站外橢圓形廣場周圍的瓦頂商店比他記憶中更為骯髒淩亂,而且由於它們的顏色如此黯淡,看起來就像黑白照。唯一打破這種單色畫面的是一幅在圓頂車站上方飄揚的深紅色旗幟。誰能責怪共產黨喜歡深紅色?在這種單調的氛圍中,深紅色就像一股新鮮空氣吹進缺氧的房間。
小李還在犛牛泉的時候,回家的抽象概念讓他充滿混亂的期待,但現在他只覺得自己失去了平衡。羅泊桑認為人類死去的時候其精神本質或「靈魂」會離開肉體,在一個名為「中陰身」的過度狀態徘徊,然後才能準備好轉世到另一個新生的生物。小李離開火車站時,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沒有實體的靈魂,在地獄邊緣漂泊並等待一種新生命形式的不確定重生。
當他走進熟悉的胡同迷宮時,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比他記憶中的小得多,也更令他萌生幽閉恐懼。成堆的垃圾、搖搖欲墜的灰牆與淩亂的房屋,都使得一切都比他所記得的更為荒廢。透過一些敞開的大門,他看到許多庭院花園裡的小棚屋都已毀壞,傾斜的屋瓦也已裂開,只用防水紙加以修補,再用大塊的碎水泥壓住。在看過青海高聳的山峰、清新的冰川、蔚藍的天空和鮮豔的野花之後,這些小巷顯得單調陰沉又凌亂。當小李繞過抵達大羊毛胡同前的最後一個轉角時,一隻公雞發出一聲啼叫,三個綁著辮子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往學校的方向走去。直到小李聞到公共廁所傳來的惡臭,他才真的感覺自己回到家了。接著,彷彿為他的歸來而奏樂,《東方紅》的樂聲開始從附近的擴音器響起。至少還有一些事物永遠不變。
無論一個人的出生地多麼卑微,它還是會讓人心跳加速。就像某些類型的金屬據說具有「形狀記憶」,雖然受熱時會彎曲,冷卻後又會恢復原狀,人類對於自己小時候被形塑的地方也會保有與生俱來的渴望。由於大羊毛胡同是小李小時候生長之處,因此他現在沒有依正常的審美觀或實用標準來評斷這裡。
「你有什麼事嗎?」有個聲音問他,似乎把他當成流動攤販甚至竊賊。他抬頭看見一個陌生女子正從巷子對面的窗戶狐疑地盯著他。
「我來找人。」他結結巴巴地回答,不覺得有權利說這裡是他的家。那個女人皺皺眉之後就轉身走開了。小李的心跳得很厲害,他甚至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他知道,只要他穿過這扇門,長久以來包覆他記憶的泡泡就會被現實戳破。
小李一走進去就看見了他的父親。他父親正站在花園中間的老舊水龍頭旁,將一個破舊的錫桶裝滿水。小李一下子就認出了父親,儘管他父親彎腰駝背、頭髮灰白、面容像幽靈般沒有血色,看起來完全不像活在小李腦中的那個人。
李同書聽見大門關上的聲音,便關掉水龍頭並拿出眼鏡慢慢戴上。透過宛如濃霧般的厚鏡片,他才看出是誰走進來了。
「父親!」小李喊道,並且放下背包朝父親奔去。李同書被小李突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抬起雙手彷彿想保護自己,因此沒能和兒子互相擁抱,反而讓小李笨拙地撞上他伸出的雙臂。
「兒子!」李同書再次驚呼,並且察覺到兒子的失望,趕緊伸手抱住兒子。
「唉!父親!」小李看見他父親粗糙且變形的指關節像堅硬的雞爪。「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對不起!」小李不停地道歉,目光無法從父親那有如爪子般的雙手移開。「我真希望……」
「別說了!」他父親懇求道。「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能見到你實在太好了,我的孩子!你吃過飯了嗎?經過長途跋涉,你一定又餓又累了。快點進來,我來準備一些吃的東西。」
儘管小李很餓、很渴、很疲倦,但他真正渴望的是長期以來一直以為回家後會引發的宣洩。儘管他知道父親的壓抑掩蓋了深厚的情感,他仍舊被兩人設法閃避相聚時刻的沉痛而驚訝。
「你看,為了歡迎你回家,我特別為你做了一個東西。」他父親自豪地指指牆邊的一張金屬床,那個地方原本擺放著他們家的鋼琴。
「父親,謝謝您。」小李盡可能熱情地說。「我很高興再見到您,您的身體還好嗎?」
「噢,不值得擔心。」李同書回答。「我們先吃飯吧!」
李同書動作緩慢地張羅晚餐,小李看著他們少了鋼琴、衣櫃和書架的舊家,其中一扇破窗戶用木板擋著。這裡看起來幾乎不像他成長的地方。在他那張狹窄的金屬床對面是一張比較大的床及一張小木桌和兩張椅子,他從來沒看過這些傢俱。事實上,這個房間裡他唯一認得的是水泥天花板上的裂縫,那些裂縫看起來依舊像非洲大陸的輪廓。除此之外,這個房間已經沒有他想像中的「家」該有的任何屬性。看著年邁的父親笨手笨腳地在兩個不同款的盤子上準備簡單的饅頭和醬菜,讓小李滿心憂鬱,不得不轉開目光以掩飾悲傷。隨著時間流逝,柳園和他父親都被毀滅了!窗戶髒兮兮的,紗窗也生鏽了,油漆層層剝落,屋頂上的瓦片都長出雜草,園中的老柳樹看起來也不行了。除了漏水的水龍頭周圍仍有幾株綠色的雜草外,花園裡一片荒蕪。
「我也不敢相信。雖然你在很遠的地方,但只要知道你還在某處,就能幫助我繼續撐著。」李同書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正微微顫抖,他眼裡滿是淚水。「你是一個好兒子。我的孩子,我們來談談你吧?」李同書改用英語,試圖營造一種比較歡愉的
小李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尤其是用英語表達,但他認為父親可能會很高興聽到他為遊牧民族舉辦「獨奏會」。事實上,李同書獲悉兒子在採石場和羅泊桑的帳篷裡吹奏長笛之後確實很開心,甚至笑了起來。但小李開始描述犛牛泉生活的其他部份時,由於聽起來無趣又虛幻,因此他說著說著就停了下來。
「我也想聽聽您在五七幹校發生的事。」小李在父親吃完飯時說。
「我真的不知道要說什麼。」李同書嘆了一口氣,他和小李一樣不知道該如何彌合這段鴻溝。「每天都差不多,就像睡在一個不斷重複的夢中。」
「我知道你很不開心。」他父親以一種既平靜又專橫的方式打斷他。「但現在已經結束了,我們最好把那段艱苦歲月擱在一旁,專注於世界上依然美麗、依然可改變的事物。」李同書帶著倦容淡淡一笑。「未來比較重要。」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他父親說。「有人告訴我,馬思聰被紅衛兵拖到音樂學院的中庭之後,後來設法逃到了香港。」
「我無法想像少了她的柳園會變成什麼樣子。」小李也笑了,並轉頭從窗戶望向孫奶奶家。
「確實如此。」他父親輕聲附和時眼睛變得濕潤。「你得去看看她。」
「我待會兒就去。」小李回答。他很高興有個理由讓他離開這個房間。
當他走過花園時,很難相信這片塵土飛揚的乾硬土地能長出任何東西,不過他仍清楚記得小時候從這條路跑到孫奶奶家,驕傲地把鮮花和蔬菜送給孫奶奶。這時突然有兩隻燕子從他頭上飛過,潛入位於孫奶奶家屋簷下的巢窩。雖然這兩隻燕子並非他小時候看過的那對,但還是使他感到一絲心安,讓他知道有些生物依然設法保住慣有的習性。小李快步走到孫奶奶家門口,停下腳步回頭張望一眼。他看見父親站在他們家的走廊上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看到這個身體虛弱的好男人熱切地望著自己唯一的兒子,讓小李忍不住急忙跑回去,不假思索地抱住父親,他父親也以一種近乎柔弱的方式讓他抱著。
孫奶奶家的窗子上積滿厚厚的砂礫與蜘蛛網,看起來宛如無人居住的房子。小李敲敲門,可是沒有人應門。他再次用力敲門,心裡忐忑不安。
「誰?」一個沙啞的聲音說。門打開了一道縫隙,裡面露出一張乾癟枯瘦的臉。
「我是李文德!」他更堅定地說。「我回來了,孫奶奶,我從遙遠的青海回來了。我回來看您了!」
「唉呀!」她驚呼道。「真的是你!」雖然孫奶奶變得更老了,可是小李一眼就認出她那雙慈祥的眼睛。「你這些年來乖不乖?」她伸手握住他的手,然後他們兩人都忍不住笑了,因為對著一個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年紀將近三十歲的大男人問這種問題實在有點荒唐。
「不如這麼說吧:我很想不乖,可是在青藏草原那裡沒有可以使壞的地方!」
「我經常想到你,我的孩子。」她伸手撫摸他的臉,宛如這麼做可以讓自己放心他真的是小李。「發生了這麼多事!我實在不敢相信還能再見到你或你的父親!但如今你們都回來了!這就像俗語所說的:『好事多磨』。快點進來,快點進來!」她把小李拉進屋裡。雖然已經那麼多年不見,他們還是很快就恢復昔日的親近。
「孩子,你父親是個好人,但困苦的遭遇會讓人自暴自棄!」孫奶奶閉上眼睛並搖搖頭。「非常令人遺憾!你是他唯一的依靠了。即使他想照顧你,但現在也只能輪到你照顧他了。」
小李與他父親慢慢將彼此的人生重新拼湊在一起時,孫奶奶這句勸告一直在他耳邊響起,可是他一直將父親視為忠告與權威的象徵,因此很難接受父親的人生正在走下坡。他也覺得與父親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很不容易,畢竟他們分開這麼多年,兩人都已習慣獨自揹負自己的煩惱。就小李而言,在離開遼闊的青藏高原之後,他在生長的幽閉環境中很難感覺自在。小李回家後的最初幾個星期,他一直想找一把鑰匙,好讓他開啟一扇門,以穿越阻擋在他與他父親之間的每一道牆。然而每當他試圖勸誘他父親談論那天晚上在柳園發生的事,以及他父親被流放的那段歲月,得到的回答總是含糊其辭,讓他覺得不滿。小李開始專心修理家裡的破窗、為他父親開始購入的書籍打造新書架,並找一張書桌和舒適的椅子供他父親閱讀,還幫他父親將那舊花園的一小部份恢復原狀。由於李同書雙手已殘,園藝植栽進展得很緩慢。此外,李同書似乎經常喘不過氣,三不五時就得停下來休息。儘管如此,他們的生活已漸漸恢復正常。
音樂學院提高了李同書的薪資,讓他們很欣慰。李同書很喜歡他的老朋友宋紹明醫生每星期天來訪,這兩人的品味、威嚴及高雅非常相似,幾乎像親兄弟。他們也都經歷過許多痛苦,現在有機會重新擁有半正常的生活,即使代價是忘掉他們受過多少冤屈,他們都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小李的感受與他們不同,因為沒有什麼急迫之事等著小李去做,他的未來一片空白,讓他不禁沉浸在過去種種不公平之中。他看著父親被截斷的生活、想到自己人生的僵局,心中充滿了怨恨。為什麼這種不公平的事情可以發生?難道沒有人需要為此負責?小李開始這樣思考時不僅滿腔憤慨,甚至發誓如果有辦法逃離中國,他永遠不會因為錯愛國家而返回中國。李同書始終沒有表現出這種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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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點:光點台北二樓多功能藝文廳。(台北市中山北路二段18號)
*作者為現任亞洲協會美中關係中心主任,曾於1996年至2007年擔任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新聞研究所所長。他著有十本關於中國議題的非小說類書籍,並為《紐約客》、《大西洋》、《國家》、《外交》、《新聞週刊》和《紐約書評》等諸多刊物撰稿。他曾在美國公共電視網、國家廣播公司《晚間新聞》、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六十分鐘》節目等擔任製作人,而且獲頒艾美獎。經常往返於紐約市和加利福尼亞州的柏克萊市。本文選自作者小說作品《故鄉:一個流放者的故事》(允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