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奏請任職密州是為了離蘇轍更近些,方便見面。然而宋朝規定,官員任期內非必要不准離開駐地,兄弟倆始終未得相見。熙寧9年11月,蘇軾從密州離任,差知河中府。他次年正月到齊州,打算與兄弟團聚,過一個熱熱鬧鬧的新年。蘇轍的3個兒子將他迎候到家裡,可惜蘇轍臨時赴京出公差,暫時無法相見。
乞納官以贖兄身
蘇軾在兄弟家住了個把月,得知蘇轍不再回齊州,便與弟媳、侄兒一併回京與蘇轍團聚。蘇轍一直遠迎到澶濮之間——現在河南濮陽和山東鄄城一帶。兄弟二人已經7年不見,感慨萬千,相約同遊。
不久蘇軾接到敕令,遷知徐州,而蘇轍受張方平召辟,到南京應天府任職,剛好同道。由於外官不准入京,蘇轍和蘇軾在京西郊范鎮的東園借住兩個多月,而後一同赴徐州。蘇轍在徐州盤桓百餘日,兄弟倆彷彿回到出仕之前,可以隨時見面的日子。
蘇軾雖然新官上任,公務繁忙,仍盡量抽出時間陪伴蘇轍。徐州城東有泗水,蘇軾與老弟同遊,二人議論著河兩岸應該種植什麼植物,蘇軾暢想種上柳樹,躍馬柳下,但又覺得年已不惑,不該再年少輕狂。
除了公務,二人出則同車,睡則同眠。7月的一個風雨之夜,二人同宿逍遙堂。蘇轍想到他們又即將分離,作〈逍遙堂會宿二首〉,詩前有一段長長的引言:
轍幼從子瞻讀書,未嘗一日相舍。既仕,將宦遊四方,讀韋蘇州詩至「安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惻然感之,乃相約早退,為閒居之樂。故子瞻始為鳳翔幕府,留詩為別曰:「夜雨何時聽蕭瑟?」
其後子瞻通守餘杭,復移守膠西,而轍滯留於淮陽、濟南,不見者七年。熙寧10年(1077)2月,始復會於澶濮之間,相從來徐,留百餘日。時宿於逍遙堂,追感前約,為二小詩記之。
制科考試前,他們寄住在汴京懷遠驛備考,相約將來早點退休,住在一起,在風雨之夜對床而眠,享受閒居之樂。而今宦遊漂泊,「夜雨對床」的舊約終為空文。蘇轍是個穩重內斂的人,悲喜不外露,這兩首小詩卻格外悽楚。其一曰:
逍遙堂後千尋木,長送中宵風雨聲。誤喜對床尋舊約,不知漂泊在彭城。
讀此詩,蘇軾亦不能不傷感。但做為兄長,他還是盡量寬慰兄弟:「猶勝相逢不相識,形容變盡語音存。」總比相見不相識好吧,樣貌雖然一天天在變老,鄉音未改,兄弟還是過去的兄弟!
蘇軾堅持留蘇轍住到中秋,那天他邀請許多人設樂置酒,在泗水上泛舟暢飲,為蘇轍送行。蘇轍作詞〈水調歌頭〉,遙相呼應去年中秋蘇軾的〈水調歌頭〉:
離別一何久,七度過中秋。去年東武今夕,明月不勝愁。豈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載〈涼州〉。鼓吹助清賞,鴻雁起汀洲。
坐中客,翠羽帔,紫綺裘。素娥無賴,西去曾不為人留。今夜清尊對客,明夜孤帆水驛,依舊照離憂。但恐同王粲,相對永登樓。
漢末王粲滯留荊州12年,不得施展才華,常登樓遠眺,懷念家鄉,作〈登樓賦〉。蘇轍希望他們兄弟不要像王粲一樣懷才不遇,流落他鄉。
中秋團圓本是幸事,他們卻悲戚難抑。令蘇軾、蘇轍兄弟想不到的是,更大的政治風浪正向他們襲來。
元豐2年,蘇軾移知湖州,先往南京會見蘇轍,住了半個月才動身赴任。湖州任上剛3個月,即發生「烏臺詩案」,官差到湖州將蘇軾拘捕。蘇軾自覺凶多吉少,只有蘇轍可以依靠,便留下一封信給蘇轍,讓他料理後事。
蘇軾被羈押到京,關進御史臺大牢。據說,宋太祖為約束後世君主,盟誓「不殺士大夫」,但宋神宗此時已有殺蘇軾之心。蘇軾以為必死,在獄中寫下絕命詩與弟弟訣別: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其意為:今生的緣分到此為止了,但兄弟間的感情沒有盡頭,我們還有很多約定沒有實現,願世世代代成為兄弟,重續今生沒有了結的因緣。
蘇轍內心非常焦急,他既要承擔起照顧大家庭的責任,又要想辦法營救蘇軾!他家裡人口本來就多,仍然毫不猶豫地把蘇軾家眷接了過來,靠舉債養活兩家。蘇轍職位很低,在皇帝、宰相面前說不上話,沒有管道營救兄長,但仍然義無反顧地越級上書。他表示願意用現任官職去贖兄長之罪,最低保住性命。其兄弟情深,令人淚下。
透過蘇轍以及其他人的營救,宋神宗終於回心轉意,將蘇軾發配黃州。而蘇轍也受牽連,貶為監筠州鹽酒稅務,相當於筠州的市場管理局和稅務局局長。
年底歲末,蘇軾出獄。雖然被關押130多天,受盡折磨,但能保住一命,已經非常慶幸了。他聽到蘇轍為他納官贖身的消息,寫詩感謝說:「堪笑睢陽老從事,為余投檄向江西。」應天府舊稱「睢陽」,「從事」是屬官,蘇軾戲稱蘇轍為「睢陽老從事」;而筠州在江西,蘇轍因為上書被貶到了這裡。
元豐3年(1080)大年初一,蘇軾在御史臺官差的押解下前往黃州,約蘇轍在陳州見面。初十,兄弟見面,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喜悅。晚上同室而臥,蘇轍勸蘇軾吸取教訓,少寫詩詞,不要惹是生非。蘇軾答應了,說今後一定「畏蛇不下榻,睡足吾無求」。蘇軾雖然還掛著「團練副使」的空頭官職,但不得簽書公事,薪金也降了,以後生活會面臨很多困難。蘇轍為兄長擔憂,蘇軾說:你住長江東,我住長江西,同在一條長江之上,沒有什麼不方便的。
蘇軾於2月初一到達黃州,蘇轍將自己家眷安頓在江西後,雇船送嫂子、侄子和兄長僕從去黃州。蘇轍在黃州住了10天,與蘇軾一起遊覽了武昌縣寒溪西山寺後,因江西一大家子需要照顧,又有公務在身,只好告別。
世無斯人誰與遊
在黃州5年,蘇軾終於恢復有限的自由,可以脫離監視居住了。蘇軾第一個願望就是去看蘇轍。他一路走來,一路不斷派人給蘇轍送信,告訴他走到哪裡了,其迫切心情由此可知。這年端午他們終於在筠州團圓,熬過了最艱難的日子,彼此分外珍惜,非常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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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年,宋神宗駕崩,宣仁太后實施「元祐更化」,蘇軾、蘇轍兄弟迎來了人生的高光時刻。他們雙雙還朝,蘇軾任翰林學士知制誥,蘇轍任中書舍人。翰林學士知制誥負責在宮廷裡為皇帝起草詔書,稱「內制」;中書舍人在中書省起草檔,稱「外制」。兄弟二人同時掌內外制,一時傳為佳話。他們同朝為官,經常見面,少了些兩地相思之苦。
事實證明,蘇轍低調內斂的性格在黨爭中更適合生存。即便舊黨執政,蘇軾仍免不了多次出守地方,先後知杭州、知潁州、知揚州。而蘇轍於元祐5年(1090)任御史中丞,元祐6年任尚書右丞,元祐7年任門下侍郎,成為副宰相。
可惜好景不長,元祐8年,宣仁太后去世,哲宗親政,新黨再次控制了朝政。蘇軾、蘇轍都預感到時局變化,一場血雨腥風恐不可避免。於是蘇軾請郡定州,到東府(尚書省)向蘇轍告別:
庭下梧桐樹,三年三見汝。前年適汝陰,見汝鳴秋雨。
去年秋雨時,我自廣陵歸。今年中山去,白首歸無期。
客去莫歎息,主人亦是客。對床定悠悠,夜雨空蕭瑟。
起折梧桐枝,贈汝千里行。重來知健否,莫忘此時情。
東府的院子裡有一棵梧桐樹,蘇軾每次來與蘇轍告別或相聚,都恰巧趕上雨天。梧桐靜靜地矗立在那裡,默默地承受著風吹雨打,不知是悲還是喜。從元祐六年算起,出知潁州在這裡告別,揚州還朝在這裡相聚,加上這次到定州去,已經是3年3見了,梧桐見證了兄弟友誼,更見證了悲歡離合,只是這次分別後,是否還有歸來日?詩中第一個「客」指蘇軾自己,「主人」指蘇轍,可蘇軾有不祥的預感,蘇轍這位主人不久也會離開,成為「客」。蘇軾再次想起「夜雨對床」的承諾,但「對床」遙不可期,只有「夜雨」敲打著離人的愁緒。
紹聖元年,蘇轍終於未能倖免,落職汝州,而蘇軾更被貶到遠在嶺南的惠州。閏四月,蘇軾路過汝州,蘇轍從本不寬裕的家資中拿出七千貫錢,交給蘇軾長子蘇邁,讓他到宜興買地置產,為蘇軾在江南留下一支。蓋嶺南九死之地,蘇轍擔心他們一家有去而不復返矣!
紹聖4年2月,噩運再次襲來,蘇轍也被流放到嶺南,雷州安置。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兄弟倆同在嶺南,離得稍微近了些。然而老天弄人,新黨不願他們兄弟連枝,竟將蘇軾放逐到海外——海南島儋州。在北宋,流放海南僅次於直接付諸絞刑。
5月,蘇軾在貶謫的路上聽到蘇轍貶雷州的消息,派人騎快馬給蘇轍送信,約在藤州等候,期盼二人能見上最後一面。
這次相見屬蘇軾聽到消息後臨時動議,他們各赴險地,卻仍然感到意外之喜。蘇軾最擔心蘇轍經受不住政治打擊,但看到蘇轍白鬚紅頰,便放心多了。吃飯時,他們買湯餅進食。嶺南人不常吃湯餅,口味遠不如中原。蘇轍難以下嚥,蘇軾卻早已習慣了,三口兩口吃完,打趣說:「你還要細嚼慢嚥嗎?」為了寬慰蘇轍,蘇軾作詩:「莫嫌瓊雷隔雲海,聖恩尚許遙相望。」雷州在瓊州海峽北岸,與海南遙遙相望。即便在最惡劣的環境裡,蘇軾也能找到不悲傷的理由。
兄弟倆同吃同住,邊走邊聊,戀戀不捨,盡量拖延行程,6月初五才到雷州。蘇轍執意送蘇軾到海濱。是夜,蘇軾痔瘡發作,徹夜疼痛不能入眠。蘇轍在一旁照料兄長,為他誦讀陶淵明〈止酒〉詩,勸他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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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雖海峽兩隔,兄弟倆仍書信不斷。這是他們保持了一生的習慣,只要分隔兩地,定然互通音訊。蘇軾經常遙控指導弟弟怎樣適應海濱生活,勸他入鄉隨俗,從鄉野粗鄙中找到生存的樂趣。元符元年(1098)2月20日,蘇轍60歲壽,蘇軾沒有禮物可送,便親手為他製作了一根黃花梨木手杖,在窮厄之中顯得彌足珍貴。
宋徽宗即位後,大赦元祐黨人,蘇轍定居潁昌,並邀請蘇軾同居於此。蘇軾考慮到蘇轍家境並不寬裕,決定不與蘇轍同住。但蘇轍一再託人來勸,蘇軾只好答應了下來。就在他們即將實現「夜雨對床」夙願時,朝中再度風雨飄搖,宋徽宗開始厭惡元祐黨人了。蘇軾唯恐再受政治牽連,不願靠近京師,最終決定定居常州,然而不久竟然病逝。
最後的時光裡,蘇軾念念不忘蘇轍,說:「惟吾子由,自再貶及歸,不及一見而訣,此痛難堪!」
蘇軾逝後,蘇轍主持將蘇軾安葬於郟城縣。墓地附近有座小山,酷似峨眉,讓兄弟倆有魂歸故里的感覺。蘇軾生前與蘇轍商議,由蘇轍買下這塊地,他們百年後都葬在這裡。
蘇轍在潁昌閉門謝客,專心著書,絕口不談時事,號「潁濱遺老」。他常常懷念與蘇軾在一起的點點滴滴,迎西風而望黃昏:
政和2年(1112),蘇軾去世11年後,蘇轍也走完了人生旅程,葬在蘇軾墓旁。
蘇軾、蘇轍雖為兄弟,但親如一人,屬於同一個命運共同體。他們政治觀相同,人生觀接近,文采相當,同氣連枝,並驅而馳;他們生不逢時,命運隨著黨爭起起伏伏,同進共退,榮辱與共;他們人不分彼此,財不分你我,居則對床同臥,分則魚書雁信,兄友弟恭到這般親密,古今無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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