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用火,讓早期人類的生活大不相同。在南非的斯瓦特科蘭斯洞(Swartkrans),目前挖掘到最古老的幾層顯示,有古代原始人骨遭到食肉動物(大型貓科動物或熊)啃食的跡象。對於當時的頂端掠食者來說,人類肯定是種容易下手的獵物。而在我們的祖先眼中,漆黑的洞穴又特別危險,應該要避之大吉。然而,同一個洞穴也找到人類最早開始用火的證據,是在大約一百萬年前,出現一層焦炭的痕跡。考古紀錄從此完全逆轉:從那時起,留下的就多半是非人類動物的骨頭了。開始能夠控制火,讓原始人開始有能力占領並控制洞穴,與其他掠食者的地位就此逆轉。
過去一萬年間,沒有任何技術像用火這樣徹底改變人類的地位與所做所為。但現在又出現另一位候選者(至少是根據其支持者的說法):人工智慧(AI)。Google執行長桑達.皮采(Sundar Pichai)說得很直接:「AI可能是人類有史以來掌握最重大的事物。我認為AI的重要性會比電力或用火更為深遠。」
AI是資訊工程的一個分支,希望研發出「具備智能」的機器,也就是要讓機器與演算法(解決問題的指令)能夠展現種種高階能力。現代的智慧型機器已經能夠做到許多人在幾十年前認為是天方夜譚的事,像是市面上已經有軟體能夠進行人臉辨識,有搜尋引擎能夠猜測你想查詢什麼內容,也有系統能夠推薦你最可能喜愛(至少是最可能掏錢購買)的產品。許多系統已經採用某種形式的自然語言處理作為介面,透過語音或文字指令就能讓人類與電腦連結。而像是蘋果的Siri與Google的搜尋引擎,有些AI系統已經每天在全世界廣受愛用。
AI狂熱分子也會舉出一些叫人印象深刻的成就。像是有些AI程式已經能夠辨識幾千種不同物體與圖像,以及提供超過一百種語言之間的基本互譯功能。有些AI程式能用來辨識癌症。有時候,AI程式做出的投資決定甚至比經驗豐富的金融分析師更為精準。AI能用來協助律師及律師助理篩選幾千份文件,找出與某項法庭案件相關的判例。AI可以把自然語言的指令轉成電腦程式碼。AI甚至也能譜出風格與巴哈(Johann Sebastian Bach)極為類似的全新樂曲,又或是寫出(無聊乏味的)新聞文章。
2016年,AI公司DeepMind推出AlphaGo這項產品,後來還讓全球最頂尖的兩位圍棋選手之一成為手下敗將。再過一年,DeepMind又推出西洋棋AI程式AlphaZero,所有人類西洋棋大師都已經不是敵手。而且值得注意的是,AlphaZero的棋力完全是自學而成,只花了九個小時和自己下棋,就達到無人能敵的超人水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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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些AI的勝利,讓許多人認為AI將會開始影響人類生活的所有面向,而且是朝著好的方向,讓人類更繁榮、更健康,完成各種遠大的目標夢想。最近一本關於AI的著作,副標題就寫著「人工智慧將改變一切」。或者正如Google前大中華區總裁李開復所言:「人工智慧可能是人類史上最具顛覆性的技術。」
然而,如果一切並沒有那麼美好,該怎麼辦?AI會不會讓多數人賴以維生的勞動市場天翻地覆,使勞動付出與所得不成比例的情況更為嚴重?AI主要的影響會不會並沒有提高生產力,而是把權力與富裕從普通人手中奪走,交給那些控制著資料、做出關鍵企業決定的人?過程中,AI會不會讓開發中國家的數十億人陷入貧困?會不會反而讓各種既有的偏見(例如對膚色的偏見)得到強化?如果AI破壞了民主制度,又該如何?
有愈來愈多的證據顯示,這些擔憂並非空穴來風。AI目前發展的方向,似乎就是會讓不平等更為加劇,而且並非僅限於工業化國家,而是遍及世界各地。科技公司與極權政府不斷收集大量資料,推動著AI走向扼殺民主、加強專制。我們在第九章和第十章就會看到,雖然AI目前的發展沒讓生產力有什麼提升,卻已經開始對經濟產生深遠的影響。到頭來,我們對AI剛剛燃起的這種熱情激動,似乎就只是過去那份科技樂觀主義的加強版,卻沒注意在AI席捲整個數位世界的時候,強調的不是自動化與監控,對一般大眾權力造成削弱剝奪。
對於這些擔憂,技術領導者多半並未認真以對。他們不斷告訴我們,AI會帶來的是好處。如果AI造成顛覆破壞,也只會是短期的問題,無可避免、但很容易就能解決。要是AI會讓某些人變成敗犬魯蛇,解決方案就是該發展更多的AI。例如DeepMind的共同創辦人德米斯.哈薩比斯(Demis Hassabis),他不僅認為AI「將成為史上發明最重要的技術」,還相信「透過加強人類追求各種方法與原因的能力,AI將會擴大知識的邊界,解鎖全新的科學發現途徑,讓數十億人的生活得以改善。」
這麼想的絕不只有哈薩比斯一人,許多專家都提出類似的想法。例如李彥宏與其他人共同創辦中國的網際網路搜尋公司百度,也投資幾家重要AI企業,他表示:「AI革命是對生產和生活方式的良性革命,也是對我們思維方式的革命。」
很多人甚至還不只於此。著名高階主管、發明家暨作家雷.庫茲威爾(Ray Kurzweil)就信心滿滿地表示,與AI相關的技術即將實現所謂的「超級智慧」(superintelligence)或「奇點」(singularity),代表的是人類即將享有無限的繁榮,滿足所有的物質(以及或許幾項非物質的)目標理想。他相信AI程式的能力將遠遠超越人類,開始自己製造出更多超人能力,或者如果要更加腦洞大開,就會與人類融合,創造出超級人類(superhu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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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不是所有技術領導者都如此樂觀。像是比爾.蓋茲與伊隆.馬斯克這兩位億萬富翁,都曾表示擔心超級智慧可能走錯方向、甚至變得邪惡,一旦AI發展失控,人類的未來可能令人憂心。但這兩位當過世界首富的人,也都同意哈薩比斯、李彥宏、庫茲威爾與其他許多人的觀點:大多數技術都還是良善的,我們也確實可以、並且是必須依賴各種技術(特別是數位技術)來解決人類的問題。在哈薩比斯看來,「我們要不是得讓人類行為有指數級的改進(不那麼自私、別那麼短視、多一點合作、多一點慷慨),就是得讓技術有指數級的改進。」
這些抱持樂觀願景的人,從來不會質疑「技術革新」與「進步」是否總能畫上等號,理所當然認為更多技術就是解決眼前社會問題的答案。至於一開始被拋在後面的幾十億人,我們並無須太過擔心;很快他們也能得到好處的。我們只需要繼續高舉進步之名,大步前進。像是LinkedIn的共同創辦人里德.霍夫曼(Reid Hoffman)就說:「我們可不可能有二十年過得很差?肯定有可能。但只要不斷努力進步,未來就能比現在更好。」
我們在序言就提過,像這樣深信技術必然有益,並不是最近才發生的事。例如培根的想法以及關於火的故事,我們常常認為,正是技術讓人類得以扭轉面對自然的劣勢。例如人類正是多虧了能夠用火,才不再是某種弱小的獵物,而成為地球上最致命的掠食者。而我們也以同樣的觀點看待許多技術,例如用車輪征服距離,用電力征服黑暗,用藥物征服疾病。
但不同於以上所有這些說法,人類實在不該以為選擇科技這條路就能讓所有人受益;原因就在於生產力便車的力量常常十分微弱、而且從來就不是自然而然產生。如今的局面,絕非必然朝向公共利益而進步,而只是看到那些最強大的技術領導者有著深具影響力的共同願景。他們的願景把重點放在自動化、監控、與大規模資料收集,不但會破壞共享繁榮,還會削弱民主。而且不意外,這也是以犧牲大多數一般民眾為代價,而讓一小撮的精英人士財富與權力大增。
這樣的發展已經形成一種願景的寡頭統治,也就是有一群科技領袖,有著類似的背景、世界觀、熱情,以及遺憾的是也有著類似的盲點。之所以說這是個寡頭統治集團,是因為這個小團體擁有共同的心態,壟斷著社會權力,而無視自己對那些沒有聲音、沒有權勢的人造成怎樣的毀滅性影響。這些人的權力並不在於擁有多少坦克或火箭,而在於他們能接觸到權力核心、影響公眾輿論。
願景的寡頭統治之所以令人信服,是因為在商業的表現極其亮眼,而且背後也有一套引人入勝的論述,談著只要有各種新科技,特別是人工智慧呈指數級成長的種種能力,將能夠創造出怎樣的豐饒富足、對自然有著怎樣的完美掌控。這種寡頭統治,就是有種科技宅的魅力。最重要的是,這些現代寡頭成功催眠了那些輿論的守護者:記者、其他商業領袖、政治家、學者、各種知識分子,每次要做出重要的爭論,總有那些願景寡頭統治的成員坐在桌旁、握著麥克風。
之所以必須扼止這樣的現代寡頭統治,除了因為我們已經在懸崖邊上岌岌可危,也是因為這些領導人說對了一件事:我們手中其實握有強大的工具可供運用,有種種數位技術能讓人類的能力大幅提升。但前提必須讓這些工具是為全民所用。除非我們起身挑戰當前在全球科技巨頭心中盛行的世界觀,否則就無法實現這種理想。而他們之所以會有這樣的世界觀,是因為對歷史有著偏頗的解讀,也對創新如何影響人類有著錯誤的看法。就讓我們從重新評估這段歷史出發。
作者介紹
戴倫.艾塞默魯(Daron Acemoglu):麻省理工學院經濟學學院教授,為該校最高榮譽教職。他過去二十五年來持續研究繁榮與貧困的歷史根源,以及新科技對於經濟成長、就業與不平等的影響。曾榮獲眾多獎項與榮譽:2005年獲頒「克拉克獎章」(John Bates Clark Medal),該獎章授予四十歲以下、對經濟思想與知識具有重大貢獻的經濟學家;2016年榮獲「BBVA基金會新領域知識獎」(BBVA Frontiers of Knowledge Award),表彰他在經濟、財務金融與管理學上的傑出貢獻;2019年獲基爾世界經濟研究院(Kiel Institute for the World Economy)的「經濟學全球經濟獎」(Global Economy Prize)。作品:與詹姆斯.羅賓森(James Robinson)合著《自由的窄廊》(The Narrow Corridor)、《國家為什麼會失敗》(Why Nations Fail)。
賽門.強森(Simon Johnson):麻省理工學院史隆管理學院創業學講座教授與全球經濟與管理(Global Economics and Management)團隊主任。曾任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首席經濟學家,研究全球經濟危機與復甦長達三十年。在《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華爾街日報》、《大西洋月刊》、《金融時報》等重要刊物發表超過三百篇文章,著述豐富,影響深遠。作品:與強納森.格魯伯(Jonathan Gruber)合著《美國再啟動》(Jump-Starting America),與郭庾信(James Kwak)合著《燃燒的白宮》(White House Burning)、《13個銀行家》(13 Bankers)。強森目前與全球各地企業家、民選官員與公民社會維持密切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