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志成專文:時代血影入心魂─提筆直面專制政權的戰友與同志

筆者和文船山雖無話不談,但彼此談得最多的話題還是文學。(取自pixabay)

1.天涯懷友月千里

兩年前的暮春時節,鶯飛草長,蝶舞蜂喧,怒放的紅杏和漫天揮灑的白櫻,把整個柏克萊校園淹沒在紅白相間的花海。那正是柏克萊絕美的時刻。而我,為了吃一口飯,馬上就要萬里迢迢遷徙到南太平洋中的一個島國。在校園徘徊躑躅,幽徑旁的每一叢花樹,每一株綠草,都在牽曳著我的衣衫,阻滯著我即將遠離的腳步。我在柏克萊居住了十年,十年了,人生還能有幾個十年?柏克萊的一草一木,一瓦一石,都和我靈犀相通、血脈相連。何況,那兒還有三十年來和我一道飽經憂患、打死不離的胞弟,還有燕爾新婚的妻,怎不教我遲遲其行,難以割捨!

我這人生於亂世,對人生黑暗面看得太多,難免有憤世的偏激;且無阮步兵之才,卻偏愛用青白眼臧否人物;我一輩子沒能交上幾個真朋友,由於朋友不多,故不免格外珍惜。文船山是有數的幾個朋友中,最能和我心意相通,意氣相投的一個。每星期和住在美國東岸的文船山通一個長途電話,一講就是一個多小時,是我在柏克萊十年如一日的功課,也是精神上最大的慰藉。這次遠赴南洋,越洋電話的昂貴收費,並非我和文船山的經濟能力所能負擔。實不相瞞,一想到以後再也不能和文船山在電話中暢談,我就更捨不得離開柏克萊。

在未曾認識文船山之前,我便已讀過文船山以「海楓」為筆名撰寫的兩本書,一本是《海豐地區文革歷程述略》,另一本是《廣州地區文革歷程述略》。前者讀後印象不深,後者所謂「述略」,其實是用了六百多頁的篇幅,把錯綜複雜的整個廣州地區的紅衛兵運動疎通董理,其條理之明、敘事之審、剖析之精、綜貫之力,令我和幾個逃港的廣州紅衛兵領袖讀後個個目瞪口呆,矯舌而不能下。當時我們都在納悶:「海楓」到底是什麼人?他對廣州的紅衛兵運動的了解,怎麼會比我們這些親身參加者和組織者還要詳盡清楚?

一直到了一九七四年秋天,我才在九龍亞皆老街一五五號的大學服務中心,見到了像謎一樣的「海楓」。當時他才廿多歲,文質彬彬,舉止優雅,修長的身材,俊逸的面孔,合時的衣著,再加上鼻樑上那副玳瑁眼鏡,以及手中那本磚頭一樣厚的精裝英文書,人人都會認為他是出身於香港上流社會,又受過良好高等教育的翩翩俗世佳公子,無論如何也不會把他和粗鄙無文的「過河卒」引起聯想。當時在服務中心做研究的那些自高自大的洋學者和洋教授,成群追在他身後求教請益,口中「海楓」、「海楓」的叫得不知有多親熱。眼看著別人和自己差不多年紀,便已是友聯研究所的高級研究員,國際的知名學人,而自己只不過是新亞研究所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研究生,不禁有點自慚形穢。雖然文船山每次見到我,都客客氣氣地點點頭,打個招呼。但我覺得這純粹是社交場合的禮貌和客套,我們其實並不認識,當然更談不上交朋友。 (相關報導: 白先勇專文:程門立雪,高山流水—翟志成的師友情緣 更多文章

這種點頭之交的關係大約維持了半年。有一次,在大學服務中心的酒會上,文船山拿起酒杯走過來主動和我攀談。他說注意到我最近常在報刊上撰寫的文章,尤其是那篇〈中國大陸乞丐現象目睹記〉。他有一個洋朋友,亦即《天讎》的作者倫敦教授(Ivan D. London),最近正從事大陸乞丐現象的研究,目前尚在香港逗留;文船山問我有沒有興趣接受倫敦教授的訪談。我當時正對西方的「中國通」非常反感。這些所謂的「中國通」,其實是「不通」之至。他們在未與你交談之前,便已先有了一套「中共的勝利是歷史的必然」之類的觀念和成見橫亙在胸。當代中國人淋淋滴血的慘痛經驗,感動不了他們歷史命定論的鐵石心腸。中共各種不把人當人的倒行逆施,在他們眼中,無不一一出於「歷史的要求」並「符合歷史發展的律則」。一個和我在大學服務中心共用一間研究室的洋學者,則乾脆告訴我:在他眼中,中國的人民只不過是建造歷史的材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