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杰專欄:做一顆釘穩的釘子─評許知遠《抗爭者》

每個年代都有一往無悔的抗爭者。(圖為香港雨傘革命期間,在台港生聲援/截取自youtube畫面)

「這是什麼時代,

一次對話

幾乎是一樁罪過,

因為包含了

太多說出的東西?」──保羅·策蘭

許知遠的《抗爭者》是一本讓我倍感親切的書,不僅因為我本人是書中所描述的抗爭者之一,更因為我與作者的生命在青春時代有過一段奇異的交集——在許知遠精神成長的歷程中,羞怯內向的我一度充當了熱情奔放的他在思想啟蒙意義上的兄長。許知遠在書中描述了當年我帶他去北大勺園一位韓國留學生的宿舍偷偷地看紀錄片《天安門》的細節,對他來說「那是血脈噴張的一刻」。多年以後,許知遠寫《抗爭者》這本書,宣告他是這群抗爭者的同路人,隨即他的著作被中共當局查禁了——我相信,這一切,與那個滴水成冰的寒夜多少有些關聯。

書中的十幾位「抗爭者」,分別來自台灣、香港和中國,有些人的聲名如雷貫耳,有些則藏身幕後;有的人努力對抗時代流轉的巨輪,煥發出新的活力,有的則經過權力的洗禮,轉換生活軌跡。他們不僅是行動者,也是思考者,知道倘若沒有一套新的語言與價值,抗爭可能淪為權力爭奪;沒有一個充沛的內在世界,外在的行動註定難以持久;沒有個人的孤獨堅持,集體行動則容易消散。他們有著各自的侷限,常常與新時代格格不入,甚至成為自己信念的背叛者,但他們都曾在某一個具體的時刻與情境下,成為了漢娜.鄂蘭所說的「黑暗時代中的人」。

雞蛋與墻或者釘子與墻

在那篇寫劉曉波這匹「受困的黑馬」的文章中,許知遠引述了日本作家村上春樹有名的高墻與雞蛋的比喻,他認為劉曉波也是那些無所畏懼的雞蛋中的一員。村上春樹說:「假如這裡有堅固的高牆和撞牆破碎的雞蛋,我總是站在雞蛋一邊。……假如小說家站在高牆一邊寫作——不管出於何種理由——那個作家又有多大價值呢?」村上春樹又說:「我們都是超越國籍、種族和宗教的一個一個的人,都是面對體制這堵高牆的一個一個的蛋。看上去我們毫無獲勝的希望。牆是那麼高那麼硬,那麼冰冷。假如我們有類似獲勝希望那樣的東西,那只能來自我們相信自己和他人的靈魂的無可替代性並將其溫煦聚攏在一起。」就憑著這一段話,村上春樹就比莫言更有資格贏得諾貝爾文學獎。

(劉曉波獲得 2010諾貝爾和平獎,香港為其舉辦慶祝晚會/取自維基百科)

雞蛋與墻是一對讓人印象深刻的比喻。不過,我認為,用一扔就碎的雞蛋來比喻抗爭者,未必能彰顯出抗爭者身上堅韌不拔、持之以恆的那個面向。所以,我更願意用釘子來比喻抗爭者,他們就那樣咬牙切齒地釘在墻上,縱然不能讓高墻立即轟然倒下,至少也能讓高墻不那麼理直氣壯、趾高氣揚地站立著。或者用魯迅的話來說,即便不能驅除黑暗,也要跟黑暗搗蛋,讓黑暗不能那麽肆無忌憚地黑暗下去。

許知遠筆下的身處兩岸三地的抗爭者們,就是這樣一群寒光閃閃的釘子。在與每一位「抗爭者」的採訪相處過程中,許知遠透過深入觀察,從他們的歷史與歲月裡展現出各自的個性和熱情。這些抗爭者以行動、言論和思想改寫了時代、社會、國家、政治,甚至自己。換言之,既然釘子釘在墻上,釘子就不再是此前的自己。釘在墻上的這種選擇,賦予此前處在盒子中的釘子嶄新的生命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