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嚴選:溫州街的尋鶴人─兼悼李渝

旅美作家李渝離世,她所書寫的溫州街故事從此成為「傳奇」。(圖為2005年李渝任香港浸會大學駐校作家身影,取自浸會大學網站)

如果文學依舊可以使人面對逆境,從生命的無奈中振作起精神,把日子好好的過下去,那麼寫小說,或者寫作,就仍是一座堅守的壁壘,一道頑強的防線,一種不妥協或動搖的信念。 ──李渝

出生於重慶、成長於台灣、任教於美國的知名女作家李渝6日離世,享年70歲。

風傳媒選摘2010年《印刻文學生活誌》七月號,《鄉在未知的前方——李渝談新作〈待鶴〉》,悼念這位女作家─溫州街永遠的尋鶴人。訪談中對文學對釣運公案都有深澈的剖析。

一、關於「閱讀」

問:您曾提到沈從文在您心中是祖師爺級的「老師」,「洋老師」則是普魯斯特,我想他們對您具體而微的影響應該是在您開始寫小說以後吧,那麼之前呢?是哪些書伴隨著您的成長。您是有系統有計畫的閱讀書籍嗎?

李:我是「閑書」看的遠比課本正書多,翻譯遠比中文書多,從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開始。中學時看舊俄小說,屠格涅夫、契訶夫、托爾斯泰等,再來是看布郎寧姊妹的《咆哮山莊》、《簡愛》等,奧斯婷的《傲慢與偏見》等,狄更斯的《雙城記》、《塊肉餘生錄》等等。啟明書局出的世界著名小說翻譯本大致都看過,那是我們那時代的精神食糧。泰戈爾迷過一陣子,後來讀到福克納的〈紅葉〉,好幾天腦子都轉不回來,於是把何欣翻譯的《福克納短篇小說集》當範本,一讀再讀。上外文系的時候,凡是選為課本的一律不喜歡,這跟文學教授泰半是文學殺手有關。去哲學系選修歐洲存在主義,看紀德、卡繆、卡夫卡等,教授只談哲學思想,不談文學,反而給文學欣賞留出了空間。這時閱讀偏重起歐洲文學來。大學時松棻進入生活,松棻要我看杜斯托也夫斯基,尤其是《卡拉馬助夫兄弟》。松棻沒有一天不看書,他的書單是驚人的,閱讀力和悟力是過人的。我在閱讀上因此而開始出現重點,逐漸醞釀出以後的讀書習慣和品味。

問:那麼關於傳統中國的部分呢?您的小說布局和技藝形式的鍛鑄,兼容高度的現代性和中國傳統藝術凝鍊之美學,很難想像一個現代主義作家竟能對中國的古典如此優游自在地穿入與運行。

李:少年在台灣,對傳統無名地感到反感,學習的興趣自然是沒有的。說來慚愧,一直要到中年以後,且在外國,還是因為教書的原因,才看中國古典小說的。也許是機緣到了罷,這一看卻不可收拾,由衷地敬佩起來,對古典中國的認識真正是後知後覺。後來寫〈賢明時代〉和〈和平時光〉,很大一部分是向古典小說致敬。這又是個因失去而獲得的例子。

問:換句話說,如果您居住在台灣,可能不會有這樣的轉變。

李:恐怕不會罷。我在西化中長大,現在又可算是個「紐約人」,可是關心的題目,和在文字敘寫上,都越來越華夏,如果在台灣,猜想航道不會向傳承回溯,而發展出這樣的fusion-匯合。我現在看書,原文中文已經多過翻譯。如果住在台灣,恐怕仍舊在翻譯文學中。

問:傳統中國東西比較老成,幾乎是到某種年齡才能懂得。這麼改變航道,有了新的視點,景觀一定很不同吧。

李:中文的準確性和速度是能夠非常驚人的。就速度來說,它可以在有限中載負無限,唐詩是個最明顯的例子。《左傳》、《三國演義》、唐人小說在很短的句子中凝聚時間和空間的能力令人嘆為觀止。唐人小說〈紅線〉裡,在紅線夜潛田承嗣寢帳,偷盜枕下金盒之前,有寫紅線如何從婢女換裝成俠女的一段,不到五十個字,它的明確、快捷、綺麗,叫人只能拜服。緊接下來寫夜行來去,一種推進速度把時間和空間壓縮到了極限,充滿了敘述的勁力,再進一步每行句子就要像鋼絲一樣啪地一聲斷了,這樣的寫法真是充分開發了中文的能量。此外,中文有四聲,有頭、尾韻,要鏗鏘要柔軟綿延都可以,音韻、節奏感都非常強。而且還有字形,例如絞絲邊的字一行排開來,視覺上也是綿密得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