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遠哲《返鄉記》2:來自太平洋彼端的戰爭記憶─相信社會可以更好

柏克萊大學。(取自維基百科)

離開台灣赴美留學的回憶

我是一九六二年離開台灣的,那個時候我並沒有移民美國的念頭,總是希望趕快學成歸國,與家鄉父老同甘共苦,這個信念是很強的。

二次大戰之後,台灣一直相當亂。我在新竹公會堂那邊,看到一個阿兵哥搶銀行被抓住,就在廣場大眾前面槍斃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人殺人的情況,血流在地上。後來也聽說南部有霍亂流行,不曉得真的還是假的。

二二八的時候我年紀還小,不過聽收音機,像謝雪紅他們佔領了電台劈頭便播放說「台灣同胞打拼咧」,政府奪回電台後,竟然不盡不實地描述賣菸的事件。謝雪紅他們上電台講的話,這些我還記得很清楚。

我出國的前一天,到新竹火車站,我父母親、我未婚妻的父母親,在那裡送我們的時候,心裡有一點戚戚焉,覺得這樣子離開台灣,好像有點不忍。飛機起飛之後,睡了一陣子馬上醒過來,眼前就浮現新竹公會堂流血的事。

我一到美國,我堂兄跟哥哥,還有一些新竹中學的朋友之間,流傳一種輪迴信。就是大家輪流寫,每人寫一段,傳給第二個人,第二個人又加了一段。那時候沒有傳真機,再轉給第三個人,就這樣輪流寫著看,繞一個圈子便又輪回來。後來我堂兄找到一個複本,那時候我在信裡面談到,我在當時的情景離開台灣,心裡總覺得過意不去,所以希望能夠早日學成歸國,幫忙一些受苦受難的老百姓,希望能夠改變社會。我出國那時,其實我就一直想早日學成歸國,回到家鄉。

中學的時候,哥哥、三位堂兄跟我都在管樂隊裡面,我們以前做很多活動,家裡也常開音樂會。特別是我堂兄劉遠中,他是孩子王。他後來在清華大學當教授,在同步輻射研究中心當過主任,已經退休了。另外我姊姊到美國之後,一直連繫李家家族的一些人,所以我們有通訊錄,包括所有的堂兄弟表姐妹。家族裡面可以說確實有一些凝聚力,但是這是我跟我堂兄更高年齡層的情形,出國之後,和弟弟妹妹就接觸比較少。

到美國加州,因為我堂兄要到哥倫比亞大學念書,先到我要就讀的柏克萊住了一個禮拜,再去哥倫比亞,他們開學比較晚。他抵達哥倫比亞幾乎要哭了,說「我怎麼這麼不幸,申請到哥倫比亞,在紐約市裡面」。他那時候看柏克萊,校園像花園一樣,下午舊金山的霧吹進柏克萊校園,真的是飄飄然像仙境,他的心境一直以為美國到處都那麼好,後來在哥倫比亞,感受就不是這樣。

我到柏克萊那一年,我哥哥也剛念完博士,從愛荷華到柏克萊做博士後的研究,所以我哥哥來機場接我。三年前我哥哥看到盧世祥寫的一本《李遠哲與台灣首次政黨輪替》,他看到了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台灣做這麼多事」,我哥哥這麼講,「我現在才知道你到美國之後寫的那封信,裡面說願意為家鄉父老同甘苦的事情,現在才明瞭」。

我到美國之後,發現自己是一個人,從土地上突然連根拔起,到另一個環境生存。在這個環境裡面沒有親朋好友,也沒有像伯母生日或誰去逝要參加,很多社會交際的事都沒有了,只有一個人孤零零,但似乎更能專注於科學研究。後來我跟我未婚妻很快就結婚了,過著兩個人互相扶持的生活。 (相關報導: 一半是創作者,一半是見證者:《拉波德氏亂數》選摘(2) 更多文章

在柏克萊念博士那時候,小孩子誕生了,一家人常常到柏克萊的海邊看海。我就指著海的那一邊,說我們是從那邊來的,太平洋的另一端,是從台灣來的。所以我的小孩子很有概念,他念幼稚園的時候,幼稚園有一個地球儀,他指著跟老師說,我爸爸媽媽是從台灣那個地方來的,老師很驚訝,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看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