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沒有什麼能比共產主義更好。我每天早上醒來都希望做點什麼,好讓共產主義快點實現。但一九九〇年十二月,曾經遊行頌揚社會主義、立志奔向共產主義的那群人,卻上街要求結束這一切。人民代表們宣稱,他們在社會主義底下知道的只有暴政與脅迫,而非民主與自由。
那我長大以後怎麼辦?社會主義沒有了,我們要怎麼實現共產主義?正當我不可置信望著電視螢幕,看著政治局總書記宣布主張政治多元不再是犯罪,爸爸媽媽忽然表示他們從來不曾支持黨,也從來不相信黨的權威。我從小看他們每次都投票給黨,現在卻說他們只是記下口號,大家複誦他們就跟著複誦,就像我每天早上在學校宣誓忠黨愛國一樣。可是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真心相信這一切的。除了社會主義,我什麼都不知道。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只剩瑣碎神祕的過去,有如佚失多年的歌劇裡的零碎音符。
隨後幾天,第一個反對黨成立,我爸爸媽媽終於吐露真相,他們版本的真相。他們說我的國家一直是個露天監獄,足足將近半世紀。家人老愛談論的大學確實是教育機構,只不過是很特別的一種教育機構。每當他們提到有親人畢業,其實是指對方剛從牢裡出來。拿到學位是暗語,代表服滿刑期。所有那些字母大學,其實是監獄或勞改營的縮寫,例如B是布瑞爾(Burrel),M是馬利奇(Maliq),S是史巴奇(Spaç)。不同主修科目代表不同罪名:國際關係是叛國罪、文學是「宣傳煽動」、經濟學是比較輕的罪,例如「持有黃金」。學生變老師,意思是前犯人轉成間諜,就像我們的親戚阿梅特和他已故的妻子索妮亞。嚴厲的教授是指奪走許多人性命的官員,例如哈奇,而我爺爺服完刑期竟然和他握手。如果某人成績優秀,就代表他刑期短暫明確;退學代表死刑。至於休學或輟學,例如我爺爺最好的巴黎朋友,就代表自殺。
我發現我從小憎恨的前總理,那個和我爸爸同名的傢伙,兩人會同名同姓根本不是巧合,因為他就是我曾祖父。從小到大,這件事壓垮了我爸爸的所有希望。他無法讀自己喜歡的科系,而且必須不斷解釋自己的出身,必須為他不曾犯下的過錯賠罪,為他從未認同的看法道歉。我爺爺和他父親想法徹底對立,甚至打算投身敵營,加入西班牙共和軍,結果為了這場父子關係在獄中付出了十五年光陰。我也一樣,爸爸媽媽對我說,天曉得會付出什麼代價。要不是他們靠撒謊守住祕密,我也會付出代價。
「但我是先鋒隊員,」我反駁道:「而且比同學都早當上。」
「誰都可以當先鋒隊員,」媽媽說:「但妳不會被青年組織接受,也永遠沒辦法入黨。」
「妳有被擋嗎?」我問她。
「我?」媽媽笑了。「我根本沒試。有位新同事推薦過我,結果發現我的出身。」 (相關報導: 歷史新新聞》主辦人趙少康遭新生代公職圍攻 1998年開放式初選引發新黨內鬥 | 更多文章 )
他們說,我也會為我媽媽家付出代價。我發現媽媽和她堂叔胡森做的紙模型,還有她童年畫的土地、工廠與公寓,全都真有其物,而且在我媽媽出生前都屬於她家所有,直到社會主義來臨,剝奪了她家對這些資產的所有權。黨部所在的那棟大樓,她和爸爸曾經在樓前向我解釋伊斯蘭教是什麼,那棟樓也曾經是她家財產。「妳還記得我們有一回在樓前討論伊斯蘭教嗎?」媽媽問。我點點頭。她問我記不記得,我們每回經過那裡,她都會抬頭看五樓沒有花盆的那扇窗。那裡曾經有一位疑似人民之敵的人站在窗前大喊「阿拉花瓜!」然後跳了出去。時間是一九四七年,那人就是她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