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為基督教偉大城市君士坦丁堡的伊斯坦堡城內,有一間由修道院興建的柯拉(Chora)教堂;在這座從1453年以來就屬於伊斯蘭的城市中,像這樣保留著原本中世紀裝飾的教堂十分罕見。西元4世紀時以原野聖救主(Holy Saviour in the Fields)修道院為名而設立、坐落於君士坦丁大帝築起之城牆外的柯拉(「柯拉」這個詞就意指城市周邊的開放空間),後來被5世紀所興建的一道道城牆關在裡頭,卻從來沒因此丟掉原名。今日這座教堂出名的地方,在於精美的14世紀馬賽克鑲嵌圖樣,以及邊間禮拜堂裡的一張極其美麗的濕壁畫上,描繪了復活的基督進入靈薄獄(Limbo)解放靈魂。
馬克西姆‧普拉努得斯(Maximus Planudes),那位博學而著迷於古代世界的拜占庭希臘僧侶,是在1295年,也就是那些馬賽克鑲嵌畫完成前不久,在書庫裡追到了他在尋找的那一份手稿,一份克勞狄烏斯‧托勒密(Claudius Ptolemy,西元約100到約170年)的《地理學指南》(Geographike Hyphegesis)。
《地理學指南》是西元2世紀最重大的其中一項學術成就,而它的重見天日,到頭來會是至關重要的一大突破。可能更因為天文學偉大著作《天文學大成》(Almagest)而廣為人知的托勒密,採納了希臘天文學家希帕恰斯(Hipparchus,西元前約190至前120年)的經緯度概念。接著他用了地圖繪製者兼數學家「泰爾的馬里努斯」(Marinus of Tyre,西元約70至130年)的一份文章,來提供不少於8000個地點的座標,涵蓋範圍西至加那利群島(Canary Islands),東至今日的暹羅灣(Gulf of Thailand),並以多張地圖來陳列。做這些工作時,托勒密遵循希帕恰斯的方法,把地球分成相等的360度,讓赤道處在緯度零,而想像中的北極則是大約在其上90度之處。托勒密把加那利群島定為經度零,而他筆下各個地點則橫跨了180度,一路延伸到東方遙遠的亞洲。這些地圖很可惜都沒留存下來,但有足夠的文字素材可以將其重現。我們今日仍在使用托勒密系統,讓一條條經緯線均分地球表面。而《地理學指南》在成書並被認為已佚失的1000年後,於13世紀末重見天日,則是西方心智覺醒的重大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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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拉努得斯手上這份並不是唯一殘存的《地理學指南》;阿拉伯人都知道還有另一份,並於9世紀把它翻譯成阿拉伯文。出身貴族、於1138年左右受邀加入西西里諾曼國王魯傑羅二世(Roger II)那文雅宮廷的地圖繪製師──穆罕默德‧伊德里西(Muhammad al-Idrisi),就使用了這一份《地理學指南》。伊德里西採用托勒密的經緯度概念製出70張地圖,圖中每一區塊都畫成同等大小,是世上首創。這些地圖即便依阿拉伯慣例而南北顛倒,在描繪托勒密已知的世界時,仍然很明顯能看出是準確的。(伊德里西所畫的地圖大部分遵循西方世界慣例,而把北方放在上端。)它們反映了製圖者的信仰,因而把阿拉伯半島和麥加放在中央,文字則是阿拉伯文;但伊德里西一視同仁地使用來自希臘文、拉丁文和阿拉伯文的原始資料。心胸開闊的魯傑羅二世對這計畫是如此地喜愛,以至於這本包含了地圖並圖說的書最後被稱作《魯傑羅之書》(Tabula Rogeriana)。(後來證明實在是很熱心支持伊德里西的)魯傑羅於1154年過世後,時局氣氛使《魯傑羅之書》的作者很難把著作散布出去。隨著十字軍運動支配了基督教的想像,這時間點上的伊斯蘭地圖,就算是在「歐洲」宮廷製作的地圖,也不太可能受到歡迎。因此,伊德里西的先驅之作在歐洲也就無人知曉了。然而,它卻能用來彰顯本書的一個重要主題:至少在13世紀前,阿拉伯人在智識生活上是遙遙領先歐洲人,而且他們會對「西方」的學識復興做出令人敬畏的貢獻。
托勒密是天文與地理學的重要學者,其名與提出日心說的波蘭天文學家哥白尼等,並列在《魯道夫星曆表》在卷首的插圖標示中。(資料照,Wikipedia/Public Domain)
普拉努得斯找到的那本托勒密著作,到頭來在歐洲更有影響力。這位僧侶把發現成果呈給拜占庭皇帝安德洛尼卡二世‧巴列奧略(Andronikos II Palaiologos),而他同樣因這成果而興奮不已。他立刻就要他最優秀的抄寫員處理原稿,並要最優秀的數學家把地圖畫出來。普拉努得斯加上了他自己的注釋文字,把希臘數字翻譯成我們今日使用的阿拉伯數字。他們完成的地圖集將托勒密給出座標的全部26張地圖裝訂成巨大的對開本,有三本留存至今。來自君士坦丁堡的學者曼努埃爾‧赫里索洛拉斯(Manuel Chrysoloras)於1396年開始在佛羅倫斯教希臘語時,把其中一份帶了過去。1410年時,赫里索洛拉斯的一位學生──托斯卡尼人雅各布斯‧安吉利斯(Jacobus Angelus),首度將希臘文原文翻譯成拉丁文,並將其獻給教宗亞歷山大五世(Pope Alexander V)。對人文主義者來說《地理學指南》被譽為又一扇探入古人心智的窗,也是一份明顯比其他競爭者更加優越的文件。它漸漸取代了中世紀的歐洲地理概念,也就是基督教的mappae mundi(中世紀歐洲製世界地圖的通稱),以及用羅盤方位在地圖上畫出地中海港口的波特蘭海圖(portolan charts)。到了15世紀末,《地理學指南》仍主宰地圖繪製者的世界。當地球各大陸塊的相關知識有了拓展,托勒密的發現也可以修改來順應新發現。所以,儘管托勒密對斯堪地那維亞一無所知──《地理學指南》的最北端是位於北緯63度的半神話島嶼「圖勒」(Thule)──他這套體系還是可以用來和新繪製地圖上的地區合為一體。
然而,托勒密系統於1520年遭遇了挑戰。儘管他的經緯度還是不可少,但他的不準確卻變得明顯。他最遠只提供了赤道以南20度的地點,整個非洲南部都沒有畫出來。人們甚至不知道有沒有海包圍著這塊大陸。一直要到1488年巴爾托洛梅烏‧迪亞士(Bartholemeu Dias)繞過好望角,才得以正確評斷非洲的整個大小,而托勒密體系也就得做修改來把它納入。更嚴重的是,他那些地點的涵蓋範圍在地表上延伸過了頭。若照地圖說法,前往尚未發現且尚未標記之區域的航程距離都會比較短,往西方航行的話,就有可能不費吹灰之力抵達東亞。1492年哥倫布就是帶著這種錯誤概念出航,而這概念也因為他出乎意料發現美洲「新大陸」而遭到推翻。一旦有人調查過這些新大陸的漫長海岸線,就得放進地圖裡。這麼一來,托勒密橫跨歐亞大陸的地點範圍就得跟著往內壓縮。當麥哲倫的水手們於1521年首度環航全世界時,就為一份遠超越托勒密設想的地圖開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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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地圖以及圖說上,可以看出這種觀點轉變。那時有一位佛倫羅斯絲綢商人格雷戈里奧‧達蒂(Gregorio Dati, 1362-1435)早已蒐集了一系列以托勒密原作為基礎、但追加同行商人補充之情報的地圖──稱作《全球宇宙誌》(Sfera-Cosmographia)。《全球宇宙誌》在15世紀的初期(手稿)複本顯示,這是一份廣為流傳的文件,在返航水手的貢獻中持續改進。
接著就有了來自烏特勒支(Utrecht)的地圖繪製者約翰尼斯‧魯伊希(Johannes Ruysch,約1460至1533年)於1507年繪製的《新世界》(Mondus Novus)。我們對魯伊希所知不多,但他曾經出過海,而且有可能曾沿北美洲海岸航行。雖然他那細節一絲不苟的世界地圖用的還是托勒密的原則,但他也根據自己及別人(特別是15世紀較晚期的葡萄牙探險家)的旅程插入大量額外資訊。非洲海岸線和美洲大部分的海岸線都相當準確地展現出來,而馬達加斯加與斯里蘭卡(舊稱錫蘭)都在正確的位置上。從《新世界》捨棄了早先地圖上那些中世紀想像的神話島嶼來說,它是一個「科學」計畫。
到了16世紀末,「實際存在的地球各大陸塊」與「托勒密標定位置的陸塊」已經有了明確的區隔。傑拉杜斯‧麥卡托(Gerard Mercator, 1512-1594)那些不同凡響的地圖,以及以安特衛普為據點活動的亞伯拉罕‧奧特柳斯(Abraham Ortelius)所繪製的、包含70張精良且精準的已知世界地圖的地圖集,都展現出以托勒密模型為基礎的長足進步。人們依舊讚揚托勒密──晚至1578年,麥卡托都還幫忙編著了一本新版的《地理學指南》(用的是拉丁文名稱Geographia)──但到了此時,探索世界的經驗已取而代之。這件事發生的同時,托勒密的另一項成就,也就是他那本了不起的《天文學大成》中的核心思想「天動說」,恰好也遭到哥白尼擁護者所挑戰;尤其在1600年代初期,遭到伽利略挑戰。英國哲學家法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於1620年寫下一段抱怨,說如果「我們智識世界的極限受限於古人狹隘的發現」,那就太不應該了。
結果,在那場相信古典文獻仍有權威的「古代派」與認為它們已被印刷機等新發明取代的「現代派」之衝突中,培根最終成為了「現代」陣營的領頭人物。這種從一個世界觀到另一個世界觀的轉變,這種從仰賴古代文獻的權威到仰賴某種大略算是科學知識的轉變,到頭來會是西方心智覺醒的又一個關鍵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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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查爾斯‧弗里曼(Charles Freeman),研究古代世界及其後世影響的專家,也是《藍色指南》(Blue Guides)系列叢書的歷史顧問,著有眾多書籍,包括暢銷書《西方心智的封閉》以及最近期的《聖骨、聖塵》。本文選自作者著作《覺醒:東西方交會下近代西方思想文明的重生與轉變》(上下冊不分售∕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