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新聞》李敖 以荒謬寫就他的人生

李敖一生以其荒謬見證時代的悲涼。(吳逸驊攝)

歷史如泥鰍,狡猾得很!一代大師/頑童/文妖/文痞……李敖之死,正好可以用來析解歷史人物是如何活趣、欺瞞、顛覆一整個時代;弔詭的,他的終極定位卻未必能如他所願!

月旦人物不是外科手術,不能遽爾切割說:早年李敖風華鼎盛、言之有物,猶如先知於暗黑中捎來微光;怎奈晚年返祖症纏身,以致反美帝、頌天朝,歌一統、罵台獨。這種截肢手術看似客觀公允,其實怠惰得很,永遠是瞎子摸象!

一九六○年代大鬧天宮

要談李敖,不能以學科之網撈捕,也不該妄立分水嶺,而必須回顧他的時代以及心繫的思想傳承,這才不致太離譜!準此,一九六○年代既是李敖的奠基點,從中更可捕捉向為人忽略的瑰麗奇珍。陳映真生前總慨歎,歐美日風起雲湧的六○年代,台灣卻是瘖啞烏黑。若有火花,只是少數覺青零星脆弱的反抗,卻連個漣漪都不生,這就是劉大任刻鏤《浮游群落》的時代註記。然而,就算彼時台灣鎖國搞白色恐怖,還是可藉由橫向的移植,讓島內的青年獲致一定的苦悶紓發和國際接軌,這其中《文星》雜誌和李敖就此暴得大名。六一年十一月,第四十九期的《文星》出現李敖為這本雜誌所寫的第一篇文章〈老年人和棒子〉。之後《文星》成他的舞台,而他也漸成《文星》的操盤手。他嘻笑怒罵活似孫潑猴,且都一針見血讓被罵者七竅生煙、反擊無力,尤其「中西文化論戰」就是他憑本事大鬧天宮的歷史勳章。當時年輕氣盛的李敖「分心二用,雙手互搏」,左手護胡適,與徐復觀、任卓宣、鄭學稼搏擊,右手戳傳統文化之弊,與胡秋原、劉述先等拚內力。事後綜觀這些論戰文字,絕大多數是各說各話,乃至人身攻擊,學術功力更是在乾嘉學派的羽翼裡翻滾文字義理,實在稱不上前瞻。

《北京法源寺》啟蒙讀者歷史用趣

然而,從兩個層面來看,這場中西文化論戰在台灣仍有其意義。首先,看似乾嘉訓詁之學的異地翻新;但李敖的用心是藉由文化的深探,讓視野重回清末民初的歷史現場,他要以康、梁、譚嗣同等人的處境衝決網羅,表象來看好像百日維新、五四精神的再現,實則當年的黨國體制凶險更勝慈禧、北洋政府,李敖敢以自身之力正面突擊,除了自大至極的信念外,沒有厚實的歷史底蘊和情感就不濟事。因此,日後他寫就一生唯一可看的小說《北京法源寺》,就是挹注感情與歷史情境於一爐所致。更且戰後嬰兒潮一代的台灣人,經此啟蒙鼓舞,頗多人慢慢理解歷史之用趣,於是從中國史(尤其近代史)而後迂迴徐進台灣史。不論是否無心插柳柳成蔭,是否曲徑千繞,若無《文星》時代的李敖,是難以期成歷史研讀會綻放精彩視角。深一層看,少了歷史感情與底蘊,台灣的反對運動就不可能扎根。 (相關報導: 台灣「狂人」李敖離世 文學政治不羈路任後人評點 更多文章

〈老年人和棒子〉讓《文星》成為李敖引領一代風騷的舞台。(翻攝自《文星》雜誌)
〈老年人和棒子〉讓《文星》成為李敖引領一代風騷的舞台。(翻攝自《文星》雜誌)

再者,李敖以《文星》為舞台,創發出台版、小型的六○年代青年風暴。其性質、規模(左翼、集體、激進)自然無法和彼時歐美日的等級相類比;但對照前述陳映真等人的「浮游群落」悲運,李敖以說學逗唱、單人相聲風格搭起的舞台,其實反倒符合南島熱鬧喧騰的氛圍。在雷震遭構陷入獄的六○年代,看著李敖的橫眉冷對千夫指,當然會激發年輕世代有為者亦若是的內心呼應。六○年代是李敖的,這既有知識啟蒙的興味,更具娛樂大眾神效。但問題在於,李敖始終是以《荒野大鑣客》的孤孑身影強逞英雄本色,那種看似不妥協的抗爭風格,與其說是自由主義,毋寧更接近楊朱的自我中心主義。再進一步勘查,李敖的這種自我中心主義,完全與彼時風行的存在主義若符合節──「存在即本質」,形露於外即是荒謬、扭曲、疏離。奠基於此時代的李敖,爾後永遠以一種不合時宜的「異鄉人」姿態面世。當他開風氣之先帶動潛在的反抗能量後,崇拜者終會發現李敖只是自戀、狂悖,最後幾近法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