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醫院不是獸醫!」「人跟動物不是一樣?救人也可以救狗。」
姜公拿枴杖敲打櫃檯,腦子壞了,但身體倒是硬朗。難怪榮總的櫃檯跟其他醫院不一樣,護理師和病人只能看見頭頂,櫃檯做成大理石座,就是為了防範這些暴走榮民,怪不得櫃檯固若金湯,就差蛇籠和拒馬。
我去買了冰塊,幫小黃擦拭身體,老陳拿出驅風油和硬幣幫小黃刮痧,但黃金獵犬的毛太濃密,幾乎找不到皮膚。
「這個給你們,」一個老人讓出病床,「我去旁邊坐著。」
老人身上沒點滴,沒手環,看不出來生什麼病,只是穿著睡衣,「反正我睡飽了,起來走走,不必在意。」
等一下,這就是所謂的占用病床?還有這花布棉被是怎麼回事,根本不是醫院規格,但人家讓床,我們心懷感恩,小黃躺在床上。我跟老陳去開後車廂,滿滿都是他和姜公沒吃完的藥,連點滴和管子都有,雖說久病成良醫,但你們兩個囤積這麼多藥,巡迴醫療綽綽有餘。
反正小黃都要死了,不如賭一把,這麼多藥總有哪個見效。
我找到對面一家獸醫,想到我小時候的狗狗就是在家中安樂死,那時候我們全家都在狗狗旁邊,跟他說要他安心,不要牽掛。姜公叫醫生給他準備一套,「我的狗不行了─」
生意很差的獸醫碎唸,怎麼把狗養得這麼胖,難怪心臟不好,關節也不好,走路當然會痛會喘,唸歸唸,他還是給了點滴和管子,說明如何開關控制流速。
姜公手起針落,小黃沒哼一聲,這話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認真,但我看小黃這樣,搞不好會比姜公先死,但既然要信心喊話,不如用狗的語言,汪、汪汪、汪汪汪,手機應用程式有狗語言的「你好」、「滾開」、「這是我地盤」的狗叫聲,我照順序播給小黃聽,有反應的就多放幾次。不管是生氣還是高興,至少確定牠活著。
突然,小黃耳朵一尖,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入口,我還以為是什麼人類眼睛看不見的東西,畢竟是農曆七月,這裡又是急診室。一會兒,看見探病的人買了一碗肉羹,我拜託他賣給我,小黃唏哩呼嚕吃乾抹淨,我看狗既然有食慾,那應該沒事了。
開到最近的休息站,把小黃放下來喝水,老陳興沖沖拎來土產,姜公也難得露出笑容,我跟著咬了一口,只有吃到麵粉的感覺。他們的表情也很微妙,我等著他們的評論。
「跟榮總對面老楊做的完全沒得比,可惜老楊死得早。」
「槓子頭越硬,咬起來越香,沒吃幾口人也就飽了,可就算老楊活過來,真給我做了,我這牙齒也咬不動了。」
這話題聽起來太感傷,我巡視整個休息站,竟然有台北的排隊名店!
他們面無表情吃完一整個泡芙,像是要用最嚴苛的標準,來檢視我這個人推薦的東西,有必要這樣嗎?好像這個泡芙就是我這個人,而且吃的速度奇慢,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跟槓子頭一樣硬。
「會不會折壽那是上天決定,但這東西膽固醇一定不低。」
兩個人爆笑起來,然後買了十盒上車,就算你們前半生都沒吃過這種泡芙,但這種吃法一定會出事吧!但我擋不住老人的頑固,他們還是買了。
我被趕出廁所,牽著小黃,看著一望無際的停車場,傍晚的風忽然大了起來—我忘了車子停哪,這就是急著下車的代價,我看我應該也失智了吧,記得車子好像在垃圾桶旁邊,當然,這裡連垃圾桶也是一樣的。
「看著一望無際的停車場,傍晚的風忽然大了起來—我忘了車子停哪,這就是急著下車的代價,我看我應該也失智了吧,記得車子好像在垃圾桶旁邊,當然,這裡連垃圾桶也是一樣的。」(示意圖,張毅攝)
尋找一台軍綠色老車,永恆星嵐不知道會不會出聲叫我?
如果可以隨便開走一台,要選短尾小車,還是休旅車呢?大車不好,動不動有人來借,還是兩人座最好,載喜歡的女孩子,沒有任何電燈泡。不過我現在連喜歡的對象都沒有,這世界上不可能有遊戲那樣刻骨銘心的愛情,我還是趕快回車上,幫手機充電比較實在。
我剛發動車子,推銷員就走過來,平常我遇到推銷都是不說話、耳機戴上,推出手掌,跟對方保持一條手臂距離,擺出不友善的態度。可是這女生蠻可愛的,我姑且聽聽,結果一條棉被竟然要五千塊錢,蠶絲做的也不用這麼貴,擺明是詐騙。而且這棉被怎麼看都不像工廠直營,搞不好是從人家車上偷來的,我揮了揮手說沒有需要,低頭繼續滑我的手機。
仔細一看,果然是廉價棉被,質料粗糙又沉重,聞起來還有一股霉味,搞不好是從垃圾堆撿來的。看到老陳一樣傻傻地道歉,我更生氣,因為這錯也不是你的,隨便找個解釋給我也好啊。我也有同學被 Line 騙,就算網頁橫幅寫不要用 Line 跟賣家接觸,但我們只會把條警告當作廣告,直接忽略。後來警察特地在他租屋公寓門口貼傳票,去派出所做筆錄,大家都以為他做了什麼壞事。
話說回來,能在大熱天推銷棉被的人也不是泛泛之輩。兩千塊的爛棉被,跟金光黨騙走的一輩子積蓄讓人自殺比起來,算是善良的了。
等一下,先別管棉被的事了,我們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美食街餐廳、員工休息室、新推出的五星級駕駛睡眠躺椅區,到處都沒有亮粉紅色T恤的蹤影。最後,我搭電梯到頂樓,玻璃步道直直地延伸,小黃吐著舌頭衝出去。
小黃跑得很快,頻頻回頭確認我跟上,感覺姜公就在前方。果然,他站在步道中央,出神望著入夜的高速公路和壅塞的車流,交錯迴旋。
「以前我媽跟我說,人死了以後就會變成星星,但我現在看到這麼多星星,你說我是不是死啦?」
「我想我媽。」說完這句話,姜公手抓著欄杆,搖了搖身體和頭,哭了。
我第一次聽姜公講起媽媽,他是媽媽最鍾愛的小兒子,書也讀得最好,家裡有什麼都會攢一份給他。可是,這個媽媽過世卻沒有見到小兒子,因為那時候他在台灣,兩岸斷了聯繫。
等他回老家,鄉村還是一樣,樹一樣,地一樣,甚至連村口的雜貨店都沒變,但他一個人都不認識,像是個外地人。家族晚輩都喊他爺爺,他到母親墳前上香.留白的墓石就等著刻上他的名字。
他每天去上香,拔草、修剪樹枝、看哪裡要修理。要離開的那天,明明還是臘冬,家裡煮了湯圓,母親墳前的杏花卻開了。從那天開始,姜公終於確定了自己是孤兒,這裡沒有任何值得他牽掛的人,這花就是母親跟他的道別。
「我哭什麼?」姜公抬起頭問我,好像剛剛的事都沒發生過,但這麼傷心的故事我也不想再講一遍了。
「那好,我問你一件事。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但怎麼樣都想不起來,這是我朋友的平板電腦,我以前按藍色的地方就能見到我朋友,現在怎麼不行了?」
手機打開,臉書停在登入畫面。我知道手機更新,常常會重新要求授權,不知道密碼的話就很麻煩。我用了幾組常見密碼:11111111、asdfghjk、password 都沒用。
「我們只知道自己的生肖,我屬龍,他屬蛇,報出去的生日都是亂寫的,連他的名字我都沒把握不是冒名頂替的,要說有什麼數字不會搞錯─啊,就是忌日了!」
臉書社團封面寫著蒼勁有力的書法—跨界通訊。社團簡介是:「納投名狀,結兄弟誼,死生相託,吉凶相救,福禍相依,患難相依。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看起來像幫派結社,但社員平均年齡卻是七十八.八歲。
跨界通訊管理員公告:請新進成員上傳照片,還沒有頭像的盡快拍攝,寫下你最想感謝的人,如果覺得打字麻煩,就錄音錄影上傳雲端,或者安裝遠端桌面操作軟體。出門前,務必留下帳號密碼,未來將由專員管理。
這個社團成員的動態,有人六十歲學開遊艇,然後帶了七天七夜的食物去海上。有人練啦啦隊、有人養狗,開始記錄生活以後,人生似乎改變了很多。
不對,跨界通訊不是老人互助團體,它是一長串死者的名單,雖然說人都會死,但這群人的死亡率太高了,平均壽命低於標準─這是自殺俱樂部?
「我,姜福泰,民國十七年山東出生,歿於台灣台北車站。咱們兄弟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能同年同月同日死。」
回到車上,跟老陳報平安,我坐上駕駛座,看見那兩個互相依靠的兵籍牌,我忽然懂得姜公那張紙條的意義。
不能死,我不會說這種落井下石的話,黃泉路上無老小,我不知道為什麼想起這句話。智慧這種東西跟年紀不必然相關,我活在世上的年資雖然比不上很多人,但我知道心裡有些結,解不開的就是解不開。
「這跟年紀沒關係。」永恆星嵐說。我都忘了車上還有比我年輕的人。「人又不是死了就沒有了。你們不是怕死,是怕生病,所以別人會諒解。而且老人可以放大絕說自己活夠了,可是我這麼年輕就死了,就會被人家說怎麼這麼不懂事。但不懂的是那些大人,我做了那麼多讓步,他們還是要切斷我最後一條生路。算了,跟你們講這你們也不懂。」
大家被小鬼訓了一頓。但我也在想,十年後的我,會記得現在的我嗎?會同意我現在的選擇嗎?我不會知道十年後的自己是個怎樣的人,就像軟體更新版本,三十歲的我,一定跟現在不一樣,所以二十歲的我,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皮膚細胞腦皮層或是可能存在的靈魂,都可能移動到別的地方。
或許,生命跡象停止與不停止是一樣的,每天每天我們都會改變自己一點。每天每天,我們都會死掉一點點。最後,變成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有部電影,叫作楢山節考。玲子婆活在一個物資匱乏的村莊,村裡的習俗是人到了七十歲就要上楢山等死。可是玲子婆到了七十歲,身體還是很好,她覺得很丟臉,所以她用牙齒撞石臼,牙齒掉了下來,證明她老了。最後,她兒子終於如她所願,把她背上深山。那一刻,山上降下了初雪。
姜公跌倒那天,他跟網友要搭遊覽車環島的計畫全打亂了。他死都不願意上救護車,說去了醫院就回不來,大家安慰他只是治療骨折。
結果,姜公進醫院治好了腿,但判定沒有一個人生活的能力。他妻子死了,沒有兒女能聯絡,被送到光榮山莊。台北的山莊沒床位,就送到台東鄉下。要聯絡老鄉也沒辦法,因為醫護人員都拿玩具電話給他—那裡很多人吵著要回家,看護就拿玩具電話安撫他們。反正,他們很快就忘了。
姜公很生氣,說我沒有瘋,我只是跌倒了!他們說你老糊塗了,去睡覺就好了。帶去的毛巾、臉盆、鋼筆都被偷了,連假牙都不見。
現在被打死,也比不逃還好。先是不會說話,再來不會吃飯,最後連笑都不會,只能神智不清地死去—
姜公趁去醫院看病,逃出山莊。穿著功夫鞋和睡褲,還有順手摸來的亮粉紅T恤,一去不回。
「我在這個地方,沒有任何家人。可是遇到我老婆之後……我決定,台灣就是我的葬身之處。」姜公摸著玄關櫃上的骨灰罈。
瓦斯爐上面有鍋子,瀝水架堆疊著碗盤筷子,菜瓜布有點濕。老姜打開飯鍋,發現保溫好幾個月的飯黃了,把鍋子拿去泡水,重新煮了飯。他看了看冰箱,決定去買蛋,做太太的招牌蒸蛋給我們吃。
結婚之初,老姜知道自己年紀大了,一定會先死。結果倒是太太得了癌症,一年前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末期。太太喜歡做菜,常常看烹飪節目,留下很多食譜。很長一段時間,這些食譜就是老姜的精神支柱,他照著食譜來做,一開始做不出過去那個味道,只有蒸蛋八九不離十。每次吃,就像是太太在身邊。
現在,他每道菜都會做了,才終於意識到,沒有可以跟他一起吃的人了。
「我幫你去拿電扇過來。」打破尷尬的沉默,我隨便找事來做,結果客廳的電風扇頭脫落,底座重重落下,我有種幫了倒忙的感覺。頭頂上的時鐘也壞了好幾年,只是都習慣了,就沒去弄。想來換電池和燈泡,對老人來說也是很辛苦的工作吧。
但家裡東西壞得這麼徹底,老人可能也像這個房子,慢慢地死。
我跑去房間,叫老陳吃飯。老陳也早就洗好澡,穿好西裝,正在挑選領帶。
藍的沉穩,紅的有精神,橘色像在跑業務,老陳的領帶真是多采多姿。
「可惜啊,我有這麼多領帶,脖子只有一個,剩下的送你。」
老陳把領帶繞到我脖子,一個步驟一個步驟講給我聽。我看卻是一團混亂,他的前面是我的後面,左邊是右邊,右邊是左邊,手夾的地方被領結遮住,我怎麼可能學會?
等老陳著裝完畢,我們吃了一頓美好的晚餐,誰也沒有說起明天。
直到清晨,天濛濛亮了。電視開著,姜公在躺椅上睡著了,身上還穿著昨晚的睡衣。平常他都是最早起的。
睡著了,就這樣錯過火車進站的時間也好,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下個雨吧,那就不想出門去死了吧。不對,他不是睡著了,我把手指伸到他鼻尖,人已經沒氣了。衣帽架上面掛了點滴,透明的管子一路打進姜公的身體,垃圾桶裡面是狗的安樂死藥劑。
人能用的,狗也能用。我怎麼就沒想到,狗能用的,人也能用?
最後一段路,是你陪著姜公走完的啊。想到這點,就覺得不是那麼糟糕,之後去墓地的路,也拜託你帶路了,反正你也很熟了吧。
「對不起,我先走一步,去火車站的路太遠了,我不知道那時候的我是不是真正的我,但我現在還醒著,先跟大家說再見。我的死跟大家都沒有關係,你們看一下,前面就是手機錄影,這就算我的遺囑,保證意識清醒。我這一生,過得很幸福。」
「老姜你放心,我們說過生不同生,死必同死。我會帶你去車站,跟大家相會。」
冰箱裡面還有剩菜,老陳想起來,就乾脆把菜熱了,我們吃完才出門。
名片上面寫著:跨界通訊,死而無憾。地址在台北市桃源街,但我記得周圍是總統府、國防部,沒看到什麼跨界通訊服務處。
「向前行,然後右轉。」永恆星嵐導航,聲音一點也不緊張,但他能緊張什麼?反正都死過一次了。
等等,我把老姜的平板電腦轉成直播,鏡頭對準前方,固定在輪椅上面。那樣,最後的路我也能陪伴。
老陳頭也不回,像其他人一樣走進車站。我看著連線的螢幕,晃動的地板、鐵軌。車輪與軌道的聲音、無盡的天花板。
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只要連線,我們就能在雲端相見。就算世人稱你們這樣的行為是臥軌自殺,但我知道你們的努力,遠遠超過這四個字。
車站裡有衝出來的乘客,我想進去,卻什麼都不能做,不做才是對的,對吧?
「我們是對的,別擔心。」永恆星嵐這麼說,但我不能確定,到底該不該告訴警察。跟他們講了又怎樣?除了把老人送進安養機構,實在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自己選擇,自己承擔,天經地義,別人怎麼可能知道我想要什麼。對了,還有名片的電話,我要記得打過去。
「雖說是網友,但也是沒有血緣的家族。反正我們的家人,常常也只是沒辦法理解你的陌生人。」接電話的女孩子,說話很慢,無憂無慮說著這樣沉重的事,聽起來很有經驗,像是可以相信的對象。
雨刷不知何時夾了張停車繳費單,我學老陳的樣子,把單子丟出車窗。踩下油門,離開車站,旁邊商家擺了香案拜拜。我知道了,今天是鬼門關的日子,所以無論如何都要趕到。
一個老人顫巍巍過馬路,我無視後面的喇叭催促,擋在路中間,卡了兩個紅燈。反正我還年輕,多的是時間。回家以後,我也要註冊那個社團,但代號要取什麼才好呢?
*作者為青作家。曾獲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著有《少女忽必烈》、《準台北人》等。本文選自作者新作《跨界通訊》(印刻文學)本系列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