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政權宣傳大將」
胡蘭成無疑要利用他在汪政權的背景在日本討生活。他的人脈,也就是當年派駐京滬的日本外交情報人員。他到日本後,開頭是住在曾任日本駐南京大使館一等書記官的清水董三家,半個月後遷至他的好友池田篤紀家。池田與《每日新聞》東亞部長橘善守說好,請他每月寫稿三篇,也安排他到各地去演講。他的新交有西尾末廣、宮崎輝(旭化成工業會社社長)、尾崎士郎等。頭兩年生活由橘善守負責,以後是宮崎輝幫忙。池田篤紀還為胡引見曾為甲級戰犯嫌疑人的自民黨總裁緒方竹虎。尾崎士郎後來是時常借錢給胡周轉的貴人。
胡在東京是以「汪兆銘政權宣傳大將﹁的名義露面的,他的「憂國」,不但是憂慮中國,也憂慮日本,憂慮日中關係和亞洲前途。他在《每日新聞》上發表「呈麥克亞瑟元帥--特論對亞洲的認識」,也有以過來人的經歷借箸代籌,宣揚「大亞洲主義」的用意。問題是,當時的日本已時移勢易,戰敗後唯為美國馬首是瞻。
在麥克亞瑟的盟軍佔領當局和日本右翼政府聯手清洗日共時期,胡蘭成也把握機會,發表不利於日本共黨的言論。對日共來說,這是落井下石。他也擔心日共報復,所以他在給唐君毅的信中曾表示「(日共)機關報上惡意暴露弟住清水市池田家」,他打算搬家。「我在此發表的文字影響很大,日本有權威的評論家紛紛介紹讚揚,而日共也很注意起我來了。我研究日共在被宣佈為非法之前,大約不敢對我有暴行,再以後也得防範的。」
從當年汪政權倒臺前夕的「聯共兵變」,到後來對日共的落井下石,胡蘭成的變化不可謂不大。
但也是因為時移勢易,在政治上,他想發揮影響的目的並未達到。
蔣介石在五十年代初「風雨飄搖」的時期,的確是想將觸角伸向四鄰,爭取奧援的。所以日本南韓菲律賓都是他接觸的物件,目的是要建立亞洲反共聯盟,以求自保。日本在盟軍佔領期間與臺灣的中華民國無法談邦交,當時日本新成立的在野黨,甚至稱臺灣的國民黨政府為流亡政府。所以別說建立反共聯盟,在現實上如何在盟軍結束佔領時,中華民國搶在中共之前與日本建交就是一個基本問題。蔣介石也派了以前當過蘭州市長和江西善後救濟署長的蔡孟堅,組織一個「景華公司」,以商業考察名義,到日本與權要接觸,刺探他們的意圖。(蔡為公司董事長,彭孟緝,唐縱,俞濟時,曹士澂等為董事,曹當時是駐日代表團武官,後來北投「白團」的籌畫人)。
蔣介石在五十年代初「風雨飄搖」的時期,的確是想將觸角伸向四鄰,爭取奧援的。所以日本南韓菲律賓都是他接觸的物件,目的是要建立亞洲反共聯盟,以求自保。圖為蔣介石(右)、胡適(左)。
蔣的佈局是多方面的。達到目的就揠旗收兵了。逃到日本的胡蘭成,在蔣的侍從眼裡,也就是一個在特定時期可資利用的「運用人員」。蔣在政治上走的是親美路線,軍事上是靠美軍顧問團,找岡村寧次來搞「白團」主要還是暗地的平衡措施,培養一批對自己效忠的親信幹部,以免被美國人算計。在日本的動作當然也更務實,對於有汪政權背景,但無新的政治見解的胡蘭成,充其量也就是個可用的「備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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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蘭成報告」第3條建議是「得天下士之協力,.....用其智謀」,這天下士當然包括他自己,他提這個建議目的有可能是想謀得一官半職。第4條「在日本設一民間機構,協助政府與日本聯絡」,則想靠國民黨送錢給他,由他成立情報機構,但是他判斷錯誤,如六個月內美國會主動協助國民黨反攻大陸、美蘇會開戰、毛澤東已被莫斯科軟禁等等,都屬於妄加猜測之辭,很快穿幫。若說「蔣對他的看法頗為贊許云云」,可能是王世杰的客套話,要不然就是他往自己臉上貼金之詞。他企圖在日「成立反共民主聯合陣線」向國民黨要錢的計畫,完全落空。
日本當然也是走親美路線的。胡蘭成若是心高氣傲,以為自己是朱舜水再世,應得到「名藩禮遇」,或是如孫中山當年革命赴日,「有豪士以百萬元贈借」,肯定是要失望的。戰敗而對美國死心塌地順從的日本,豈有胃口再消受胡蘭成那大亞洲主義(東亞共榮圈)的重炒冷飯?這就註定他的政論作品,經短暫風潮之後,在日本沒有市場了。
胡蘭成曾於1951年9月29日從東京寫給浙江著名詞家夏承燾的信上說:「中秋到日本,過文字生活,每月寫六千字,可維持一家三四口,有時亦去大學作學術演講。」筆者久居日本,每月僅寫六千字就可維持一家四口生活,即名作家亦不可能。夏承燾是看過他的《中國文明之前身與現身》(《山河歲月》初稿)的,對胡蘭成的見識很有瞭解,在日記中寫下了自己的懷疑:「不知所寫是何種學術也?」
臺灣文史研究者秦賢次曾在《傳記文學》雜誌第五八五期(2011年2月)撰寫「謊言與真相——胡蘭成生平考釋」長文,指出﹕「儘管胡蘭成政論文章寫得好,但在汪偽政府高官中,胡蘭成無疑係學歷最低的,這一點可說是他的心底之痛。在自卑感變成誇大狂時,胡蘭成往往自抬身價,常吹牛他係燕京大學出身,有時也吹牛係北京大學出身。」
秦賢次又說,「胡蘭成真是說謊成性,且終生未改。……胡蘭成記憶力很好,但又善於謊言,常將一些國家大事一言兩語即往自己身上攬……」這並非沒有根據的話。
胡曾給唐君毅的弟子黎華標寫信,炫耀自己是多麼重要:「(1961年12月14日)出席亞細亞問題顧問會,與會者有岸信介等。16日,忘年會(中國曰年夜飯)旭化成(日本最大化學工業)社長宮崎輝君年年為我而設。12日,書道會來邀,不去。25日,預定到八幡演說,欲卻不得,來信說延至明春,甚幸。正月裡有幾處地方請我去旅行,作學術演講及政治演講,我都不去。」言下似乎很是忙碌。這也是秦賢次所描述他的心理寫照。
酒吧間的「知日派」
實際上,胡只給《每日新聞》供過兩篇稿,都是由池田幫他翻譯成日文的。他後來出版的《毛澤東論》(改造社),是清水董三幫他翻譯的。張群曾代表蔣介石去見日本天皇,翻譯的也是清水董三。
胡蘭成這個知日派是到日本後,1954年才開始學日文的。他把大他一歲的佘愛珍和女兒用偷渡的辦法從香港接到東京後,兩人都不通日文,佘卻能腳踏實地和女兒一起在美軍基地附近經營酒吧。既然物件是美軍,並不需要有高深的日文造詣。但不幸的是,一位與佘愛珍同去的李姓華人,因販毒被捕,牽連到佘,成為小報的社會醜聞,連帶也把胡捲入。佘被捕拘禁在立川員警署拘留所,胡去送飯菜和換洗衣裳, 靠友人幫忙,佘愛珍才得獲釋回家。
然而,這回經過販毒醜聞的折騰,胡的聲名也打了折扣,池田幫他拉攏的企業家和名流,開始對他敬而遠之。胡蘭成在日本的生活,實際上是相當困頓的。他自己沒有固定職業和收入,寄人籬下,伺候日人顏色行事,佘愛珍母女開酒吧,也是僅能糊口而已。胡對唐君毅的學生唐端正,黎華標吹噓自己,令他們崇拜不已。但他實際的處境並非順暢。他靠賣文的稿費和演講費來源有限,書也賣得不多,香港《新聞天地》的稿費更少,比起張愛玲後來每年有《皇冠》雜誌社老闆平鑫濤贈送的五千美元,胡的生活相當拮据。
我在日本留學時期,曾結識出身香港新亞書院的楊啟樵教授。他當時已得京都大學博士學位,在廣島大學教書。後來有一年,我從紐約赴日度假,與他重聚。他回憶他的老師唐君毅曾托他從香港帶一把琴到東京,交給胡蘭成。1969年11月6日胡蘭成給唐君毅信上這樣寫:「得楊啟樵君信,知琴已攜至京都,等便時可送至捨下。」楊啟樵談起唐君毅託他帶琴的這件舊事,頗感唏噓。他發現胡蘭成在東京是住在黑揪揪的酒吧間,在吧台旁邊與他談話,生活條件慘不忍睹。這和他文章所描寫的弦歌不絕,處處留情的情況,有很大的落差。
朱天心在《三十三年夢》一文中回憶她們姐妹三十多年前到往東京探訪胡家的往事,說的也是同一個酒吧間:
福生市以市東為美軍橫田基地為人知,胡奶奶(佘愛珍)50年代在此開酒吧,房子先租後即買即現下我們住的同一幢(棟),屋舍數十年來沒變動吧,乍看與一般日人家屋無異,平房木造建築,庭院環繞(只有屋後臨胡爺爺書桌一叢竹是胡奶奶認真照顧的,其餘任野草茂生,不似日本人家再小的院子一花一草的皆有安排),大而寬敞的客廳連餐廳,木頭地板須脫鞋入內但無榻榻米日式氣味,洗手間緊鄰有二間,別男女,是當年酒吧間形制清楚的遺跡。..........胡爺、胡奶似也別寢,他們將書房連臥室的單人床讓仙枝(林慧娥)睡,胡奶奶堆滿什物的雙人床(給)我和天文,她自己在廚房隔壁的雜物間搭了臨時行軍床。」
「(日本朋友)聽聞我們在奈良公園被大風吹跑了錢包,便道別時包給我們仨一人一封兩萬日幣紅包,怕我們回程行囊空空沒錢買小禮物吧。我和天文默契不動這錢,並遊說仙枝走時全數留胡爺書桌抽屜補貼我們的花用。仙枝亦同意,回台灣後胡爺信裡感謝仙枝將一己餘款全留下。
「晚景淒涼,走投無路」
終於胡還是向唐君毅開口求助。1969年12月30日胡蘭成給唐君毅的信說,「弟今年六十四矣,為學晚而始成,乃有授徒之能,倘在台灣有可任教之機會,乞兄一留意焉。」可是唐君毅在台淵源不深,他從前的新亞同事錢穆,在港時也曾看過胡的書稿,但與胡並不投契。胡只得央求領國民黨津貼在港辦《新聞天地》的卜少夫。他在給卜的信中,倒是很坦然地說自己「晚景淒涼,走投無路」。
實際上,胡是很早就為自己赴台發展鋪路的。早在1961年11月,國民黨八屆四中全會閉幕,蔣經國等15人當選中常委時,胡就在《新聞天地》(1961-11-11)發表「中國的民心」(東京航信),著力吹捧。同時還給香港的「民主人士」射了冷箭:「日本友人去臺灣回來皆敬重蔣總統。而還有的是去了香港回來的,則對蔣總統仍懷好意,但是歎息有些中國民心離開蔣總統了,這是在香港所謂民主人士宣傳所致。」
1962年8月,胡寫《世界之轉機在中國(臺灣)》,請唐君毅閱後交蔔少夫在《新聞天地》連載。1969年12月,他的《建國新書》在《新聞天地》連載。《蔣總統祕錄》在日本《產經新聞》連載,他也稱是他牽線搭橋之功。
唐君毅(1909年1月17日—1978年2月2日),四川宜賓人。中國現代著名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當代新儒家的主要代表。(取自互動百科)
卜少夫在1985年九月號的《傳記文學》寫《張曉峰先生樸素》,提及「胡蘭成抗戰時期民國廿八年與我在香港西環結識,以後他投奔汪精衛,成為汪的文膽,他的才華、文筆,不能否認有功力而傑出。.....戰後他寄居東京,漢奸身分而未予以被清算,政治上恩怨上引起很多爭論,可是他基本的思想是反共的,我絕非以私人情誼,......胡蘭成寫了一本《山河歲月》,在思想意識形態上,否決了馬列那一套。因此我向曉峰先生推薦,當即聘以客席座講,優禮有加。」
胡蘭成也於1980年出版的《卜少夫這個人》文中說:「我識少夫近四十年,我變得很多,他則依然,可以送一句他人的句子:『惟有清香如舊。』......數年前國民黨與國民政府佈告海內外國人,不究過去之政治經歷,但要團結反共,當時少夫自發的為我聯絡,我遂有台灣之行,不料備受攻擊,無話即短,但此後亦有了極大成就,這多要感謝少夫的熱心。」
卜少夫為他赴台遊說,但能有效說動蔣介石,同意讓他到台灣的一定是更高層人士。張愛玲推測是陳立夫(皇冠版《小團圓》,頁8)。陳與胡同是浙江人,有同鄉關係。
老年胡蘭成和張愛玲小團圓手稿。(作者提供/中新網)
胡蘭成所說的「數年前」是1972年,那年美國總統尼克遜訪北京,日本與與台灣斷交,接著是各國與台灣的斷交潮。此時胡蘭成的忠心來歸,顯然是蔣父子所樂見的。兩年之後,1974年5月,胡蘭成終於到了臺灣,住華崗,任文化學院教授,開講「華學、科學與哲學」。
胡為了讓張其昀看重自己,在給張的信中,還天馬行空的說了一番口氣很大的話,不忘月旦人物:
今所謂宿學與國家博士,除如李濟之考古學有成績,餘虛名耳。弟每見年輕人有佳者輒深致期望,而每招失望,如於高懷民,再叩之即淺妄。今夏弟把禪宗又下了一番工夫研究,再者吳經熊著《禪學的黃金時代》,乃如學生之作業。蓋禪宗自達摩至六祖慧能惟言佛法本體,自七祖後,馬祖臨濟等始揭出本體之動,妙意在一機字,而吳著於佛法本體尚無真知,更全不提及機字,甚至於禪語錄文法亦多誤讀。吳且如此,餘人可知矣。方東美尚較佳,然亦略無新意。昔曹操與劉備煮酒論當世英雄,視之如埃塵,學問亦須有此氣概與見識始能開創歷史也。
張其昀曾任國民黨許多重要職位,包括長期擔任教育部長。他1958年下臺後,失去實權,曾想當教主(後來創全神教),因為官多年,無暇做學問,乃創立中國文化學院(即今文化大學),以呼應蔣介石對抗大陸文革而提倡的文化復興運動。但學院開辦後,無人無錢,只好教員靠兼任,錢靠拖欠。當時我在中研院,知道有些同事人上了他的當。他發函請史語所研究員(似乎是黃彰健)去教書,一個月沒有領到薪水,去信問,回函說,中研院已有薪水,所以不另發薪水。文化學院當時聲譽不佳,張其昀向海外華僑募款,以教學樓前懸掛署名匾額答謝,但大樓不夠多,以致鬧出一棟樓掛了幾個匾額的笑話。
張其昀野心不小,他還仿照中研院院士制度,在文化學院內創設哲士,等同院士,頒給一些名人,臺北文化界傳為笑談。他也頒給胡蘭成一個哲士,他自己不能辨識學術是非,可能聽信胡蘭成說的大話。他提倡「華學」、「全神教」,似乎都有胡蘭成的影子。兩人聲氣相通,如胡與唐君毅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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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台灣苗栗人,受業於國學家徐復觀門下,曾任職於中研院史語所,紐約聯合國總部。曾出版《昆沙─金三角傳奇》(允晨);並與Richard M. Gibson合著英文《秘密軍隊——蔣介石與金三角毒梟》(The Secret Army--Chiang Kai-shek and the Drug Warlords of the Golden Triang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