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肥(丘延亮教授)投入十年功夫完成這本書,很好看、值得看,有真性情的感性,有歷史縱深的知性。所有這些文字,若是能夠、應該也能夠激勵當代與來日的讀者,浮現古今連動、人我攸關的意識,可以醞釀與增加自我培力,進而結伴、結社的意願與能力。
翻開這本章回誌,不同讀者會有各自的跌宕起伏、感悟與收穫。
章回誌一出場,有靜謐有熱鬧。通過殷海光,全書大大小小的人與事,很多已在此率先現身。小說《未央歌》與《長夜》描述截然不同的昆明西南聯大,透露了國共爭鬥與八年對日抗戰的不同面貌。《中華雜誌》的胡秋原、海耶克,以及後來在芝大跟阿肥「幹過不只一場架」的傅利曼,加上忘年互信且親切互動的作者與殷海光,各自所秉持的不同思想與信念,以及兩岸關係與美國現象,無不登台;山地原住民、校園動靜、藝文音樂民俗戲曲人事乃至「兒女私情」,已在候傳。
1993年自港返台的丘延亮,與陳永龍主持「魯凱族口述史田野調查員研習營」,全體學員合彰。(丘延亮提供)
「台北之春」知識群體在六〇年代的活動,固然是主體,但三〇年代的時代氛圍及其中譯作品,包括十九世紀末帝俄文學,也是其養分的來源;七〇年代鄉土文學運動以降的台灣情事,乃至今日世局及其走向,都在阿肥筆下行走。
分章逐回閱讀,勢必對於阿肥怎麼能有那麼大的能耐,可能倍感難以置信,也可能慶幸自己有緣有幸,得以經由這些篇章,替代地親炙其人其事。或僅是萍水相逢,或是有深刻交往,作者居然短暫載、亦即就在二十歲上下的(前)弱冠階段,相識或結交的同輩或長輩以及相應的求知與行動,已經繁複到足以成就本書的水平。近自下鄉的音影與民俗之田野調查,遠至國際局勢的注意、觀察及意見形成,阿肥竟可篤定到了日後擇善固執的程度。這是少年老成,彼時若能預見當今,會說阿肥他日必是老而彌堅。
這些文字發自肺腑、心正意誠,回憶與記錄、查對與考證,也許未必完全準確,卻已經努力傳達真實,有待人們以各自習慣的方式與步調,接觸、品讀及體會,或頷首或搖頭,或驚奇或不過爾爾,或現在與他日有感,或竟至毫無感應。讀者反應的異同,事有必然,是隨人隨緣之事。雖然,若是可能,阿肥最大的希望,應該是自勉、同時也「召喚振衣再戰」。人之可貴,在有理念,不是善意而自以為是,甚至以口號化妝虛矯的那一種,是自期也自詡要讓言行相近靠攏,是希望即便小德出入、至少要能大德不逾閑,期盼增加廣為招來、頑廉儒立的機會。
1767~1968丘延亮在屏東林邊鄉做農民生計調查遇上颱風,蕉樹全倒災情慘重。(丘延亮提供)
一是雖有臧否,如張道藩任立法院長但要做畫家作家而請辭十五次、余光中翻譯梵谷傳「竄改」「社會主義」一詞,但作者主要是以字存人,在念舊、感懷、傷逝、抱不平及致敬的敘述中,流傳年少友人、學人與長輩的大小事蹟。金山第一個考上台大的同學辯才無礙、引經據典、公認康德專家而德文全自修、得到全鄉集資在台北市衡陽路購置整層樓並由青梅竹馬的同學就近照顧!單槓遭診斷離癌而截肢,日後讀醫,見己肢成為教學案例並註明彼時誤診,單槓無癌而下肢已離身!王競雄以「兩岸休兵,隔岸競治」為題上蔣介石萬言書而受政治壓迫不知所終。影響史惟亮、許常惠的兩人之一是一九二〇年遠赴法蘭克福大學研究政治經濟後擁抱音樂的「少年中國學會」創辦人王光祈。「拒絕悲觀」的陳紹馨談「韋伯左派」、〈中國社會文化研究的實驗室─台灣〉一文僅徐正光是知音,他對歐美學者及其侍從的中國研究之質疑至今有效;人稱老師獨阿肥「叫」之以「俞伯伯」的俞大綱以識人之深廣並且用心提攜後進獎掖來者而形同貢獻「地下文化局」十五年(1963-1977)。
1767~1968在屏東林邊鄉一帶典型的農戶宅第。(丘延亮提供)
二是原住民。阿肥對被損害與被侮辱的人包括原住民,天生的義憤沒有隱沒,是後天在母親身教及藏書與阿肥自學過程中益發凸顯,因此能夠讓人感受到他的同理心而願意親近。後來,阿肥因不肯受洗而離開的三育書院,倒是提供機緣,讓他與排灣族人何雨郎成為至交後,阿肥就此得到接納而進入部落「見習」與生活。此時,他自稱親身目睹與察覺愚蠢政策對族人的危害而有「政治覺醒」,也就更有說服力。同理心來自感性,在有了有知性支撐之後,更能持久堅持與推進,十六歲初次上山的阿肥,研究、響應與推進原運已近一甲子,當年他在進入原鄉之前,已經先行熟讀到了現在還是為人閱讀的林惠祥之《文化人類學》。林氏出身台灣,前往廈門讀書,後在馬尼拉得到人類學碩士學位。在中研院院長蔡元培委託下,他成為日本人以外,第一位投身於斯的研究者。以林石仁之名,他領中國護照,於一九二九年「冒死進入日殖下的台灣」原民部落,次年出版《台灣番族之原始文化》。
1962年丘延亮首次到屏東進行學習與生活體驗,拍攝於三地門附近的石板屋。(丘延亮提供)
三是在地認同、兩岸關係與國際現實並理念。任教香港後多年,阿肥在台北出版的第一本書《後現代政治》,這樣說「養我、育我,我眷、我愛的台灣」;在本書,阿肥定位自己是「國際主義者」。結合二者,就是陳光興所稱的「在地國際主義者」,亦即愛鄉愛世人,將生活在不同空間的人之利害,同等重視,並且努力讓自己的信念與實踐結合,即便這個言行一致的理念,很多時候無法操之在我,但相較於時下有些說法,口稱世界一家彼此合作共蒙其利,實則刻意造成內外有別你爭我奪剝削剩餘的狀態,仍然值得肯定與倡議。本書的主軸邀請我們看到,六〇年代橫掃拉美、亞洲、非洲與歐美的狂飆運動,本地同樣也有感應,即便是超級的縮小版,一個時代的風潮彷彿自有動能,警備森嚴的台灣也無法密不透風,雖然怪異或說必然的是,相關資訊的流入來自美國與日本!其中,日本外交官淺井基文指陳映真「真的愛台灣,因為他對台灣的愛和忠誠,他才為了台灣選擇統一這條路」。這個見證對今日的國人使用「親中、反中」的語彙,會有啟發。如果淺井的認識正確,如同對中國大陸政權深有戒心(即便對更大的中國來日轉向「正確」的路徑沒有斷念、未曾心死)的阿肥也同意者,那麼,在這兩句語彙之前,可以加入「愛台」,使成為「愛台親中」與「愛台反中」,會很恰當。也許,這可以更能溝通彼此,減少扣帽子導致的曲解,避免誤蹈「親中」意味「不親台或不愛台」的言詞陷阱,進而也許較多的空間得以拓展,闡述「親中」與「反中」的「中」,究竟是指涉哪些內涵?
最後,月前曾跟阿肥提及俄羅斯與烏克蘭,當時沒能多說,現在略作補充,希望阿肥同意。此事重大,不僅涉及俄烏與美國及北約。
去年底,《經濟學人》一筆帶過天主教宗方濟各的看法,他說,表示俄羅斯入侵也許是美國率北約挑釁多年所造成。願意把這句話納入,對於比《紐約時報》更鷹派、更自以為是自由民主與正義代言人、更有技巧地報導與評論並認定俄羅斯是要恢復帝國的《經濟學人》,已屬不易,但該刊很快追補一句,指教宗出身拉美而「對美國存在深刻不信任」,因此有這個批評。
但不信任美國政府的人,哪裡僅只是拉美人或教宗?美國人也比比皆是。俄羅斯發動戰爭,是愚蠢也是犯罪。美國並不愚蠢,是以尊重主權國家自主外交的旗幟,多年逐步挑釁「有成」;假使白宮早就預判,持續也逐步升高挑釁,終有一天,莫斯科會愚蠢到發動戰爭,那麼,若是批評美國與北約挑釁惹禍,或甚至是設圈套,一定沒有道理嗎?或者,提出這個質疑美國的問題,就是「疑美、憎美、厭憎民主的三位一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