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所謂的精神病患:精神病人、心理障礙者,都是一種極端化的表現,你不能說他們有病就不聰明,他們往往聰明,不但聰明,還是超出了你的理解能力的那種聰明。
她是非常特殊的一個案例。至今我都認為不能稱之為病例,因為她的情況特殊到我聞所未聞。也許是一種返祖現象,也許是一種進化現象,我不能確定到底是什麼,甚至對這個案例成因(可能,我不確定)的更深入瞭解,也是在與她接觸後的兩年才進一步得到的。
從我推門、進來、坐下,到拿出錄音筆,把本子、筆擺好,抬頭看著她,她都一直饒有興趣地在觀察著我。
她是一個十九歲,看上去很開朗很漂亮的女孩,透著率真、單純,直直的長髮披肩,嘴巴驚奇地半張著,充滿了好奇地看著我。容貌配合表情簡直可愛得一塌糊塗。
當我按下錄音鍵後發現她還在直勾勾地盯著我,我有點不好意思了。
她愣了一下,回了一下神:「你好。」然後接著充滿興趣地盯著我仔細看。
她似乎是定睛仔細看了下我才確定:「沒啊,你臉上什麼都沒有。」
我:「那你的表情......還一直看著我是為什麼?」
她笑出聲來了:「真有意思,我頭一次看蜘蛛說話哎!哈哈哈!」
她徹底回過神來了,依舊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奇:「是啊。」
我愣了下,低頭翻看著有關她的說明和描述,沒看到寫她有癡呆症狀,只說她有臆想。
她:「不好意思啊,我沒惡意,只是我頭一回見到蜘蛛。說實話你剛進來我嚇了一跳,有點怕,但是等你關門的時候我覺得不可怕,很卡通,那麼多爪子安排得井井有條的,擺本子的時候超級可愛!哈哈哈哈!」看她笑不是病態的,是真的忍不住了。
她:「嗯,但是沒貶義,也不是我成心這麼說的。其實我知道你們覺得我有病,可是我覺得我沒病。」
她停了一下,壓住了下一輪笑聲才繼續:「我也是幾年前才知道只有我這樣的,我一直以為大家都是這樣呢。」
她:「什麼動物都有。大型動物也有,小型動物也有。昆蟲還真不多,蜘蛛我是頭一次見,覺得好玩兒,所以剛才沒臉沒皮地傻笑了半天,你別介意啊。」
面對這麼漂亮可愛的女孩我怎麼會介意呢,要介意也是對別人介意嘛,比方說我們院的領導。
她的表情終於平靜了很多:「我知道你們都不能理解,覺得我可能有病,但是我不怕,大不了說自己看人不是動物就沒事了。我覺得你沒惡意,那就跟你說吧。我小的時候,從記事的時候就是這樣了。我看到的人,是雙重的,如果我模糊著去看,看到的人就是動物,除非我正式地看才是人。你知道什麼是模糊地看吧?就是那種發呆似的看,眼前有點兒虛影的感覺......」
她:「散瞳?可能吧,我不熟悉你們那些說法,反正就是模糊著看就成了。大概因為我從小就是這樣,所以沒覺得怎麼可怕,但是惹了不少麻煩。我們小學有個老師,模糊著看是個翻鼻孔的大猩猩!哈哈哈哈,他上課撓後腦勺的時候太逗了,他還老喜歡撓,哈哈哈!我就笑,老師就不高興。那時候小,也說不明白,同學問我為什麼笑,我就說大猩猩撓後腦勺多逗啊,結果同學都私下管那個老師叫大猩猩,後來老師知道了,找了我爸去學校,狠批了我一頓。回家的路上我跟爸爸說了,還學給他看,爸爸也笑得前仰後合的,不過後來跟我說不許給老師起外號,要尊敬老師......」她連說帶比畫興奮地講了她在小學的好幾件事情,邊說邊笑,最後我不得不打斷她的自娛自樂:「你等一下啊,我想知道你看人有沒有不是其他動物的?就是人?」
她:「我媽是貓,她跟我爸鬧脾氣的時候後背毛都奓起來,背著耳朵,可凶了;我爸是一種很大的魚,我不認識,我知道什麼樣,海裡的那種,很大,大翅膀、大嘴,沒牙......不是真的沒牙啊,我爸有牙,我是說他動物的時候沒牙。很大,不對,也沒那麼大......反正好像是吃小魚還是浮游生物的一種魚,我在《動物世界》和水族館都見過。」
她的表情絕對不是病態的亢奮,是自然的那種興奮,很坦誠,坦誠到我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聽力有問題了。
她:「不不不,是真的鼴鼠。眼睛很小,還老瞇著,一身黃毛,短短的,鼻子濕漉漉的,粉的,前後爪都是粉粉的,指甲都快成鏟子了......這個是我最不喜歡的。」
她:「嗯,直接看也成。我自己看自己爪子就不能虛著看,因為我不喜歡,要是沒指甲只是小粉爪就好了......」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一臉的遺憾。
我攥著筆不知道該寫什麼,只好接著問:「你有看人看不出是動物的時候嗎?比如某些時刻?」
她認真地想著:「嗯......沒有,還真沒有......對了!有!我看照片、看電影電視都沒,都是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覺得有點費解,目前看她很正常,沒有任何病態表現,既不急躁也不偏執,性格開朗而絕對不是沒事瞎激動,但是她所說的卻匪夷所思。我決定從我自己入手。
她:「我只見過你這種,等我看看啊。」說完她靠在椅背上開始「虛」著看我。
她:「你......身上有花紋,但是都是直直的線條,像畫上去的......你的爪子......不對,是腿可真長,不過沒有真的大蜘蛛那種毛......你像是塑膠的。」
她:「嗯,你剛才低頭看手裡的紙的時候,我虛著看你是在織網......你眼睛真亮,大燈泡似的,還能反光,嘴裡沒大牙......是那種螞蚱似的兩大瓣......」
我覺得自己有點兒噁心就打斷了她:「好了,別看了,我覺得自己很嚇人了。」我低頭仔細看記錄上對她的簡述。
她停止了「虛著」的狀態,回神仔細想著:「嗯......是先不知道從哪兒拉出一根線,然後纏在前腿上,又拉出一根線,也纏在前腿上,很整齊地排著......」
我猜她看到我的織網行為就是我在思考的過程......
我:「我大概知道你是什麼情況了,你有沒有看見過很奇怪的動物?」
她:「沒有,都是我知道的,不過有我叫不出名字的,奇怪的......還真沒有。」
我覺得她可能具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比普通人強烈得多的感覺,她看到的人類,直接映射為某種動物,但是我需要確定,因為這太離譜了。
後面花了幾週的時間,我先查了一些動物習性,又瞭解了她的父母,跟我想的有些出入,但是總體來說差得不算太遠。
她的「貓」媽媽是個小心謹慎的人,為人精細,但是外表給人漫不經心的感覺;她的「魚」爸爸是蝠鱝(魔),平時慢條斯理的,但是心理年齡相對年輕,對什麼都好奇。關於「鼴鼠」的她,的確比較形象。
看著開朗,其實是那種膽小怕事的女孩,偷偷摸摸淘個氣搗個亂還行,大事絕對沒她。出於好奇,讓她見了幾個我的同事,她說的每一種動物的確都符合同事的性格特點,這讓我很吃驚。
想著她的世界都是滿街的老虎喜鵲狗熊兔子章魚,我覺得多少有點羨慕。
最後我沒辦法定義她有任何精神方面的疾病,也不可能有—完全拜她開朗的性格所賜。不過我告訴她不要對誰都說這件事,可能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但是我沒告訴她我很嚮往她驚人的天賦。
大約兩年後一個學醫的朋友告訴我一個生物器官:犁鼻器(費爾蒙嗅器,vomeronasal organ),很多動物身上都有這個器官。那是一個特殊的感知器官,動物可以透過犁鼻器收集飄散在空氣中的殘留化學物質,從而判斷對方性別、是否有威脅,甚至可以用來追蹤獵物、預知地震。這就是人們常說很多動物擁有的「第六感」。人類雖然還存在這個器官,但已經高度退化。我當時立刻想到了她的自我描述:鼴鼠—嗅覺遠遠強於視覺。也許她的犁鼻器特別發達吧?當然那是我瞎猜的。不過,說句有點不負責任的感慨:有時候眼睛看到的,還真不一定就是真實的。
作者介紹|高銘
他喜歡問為什麼,但不是哲學家他喜歡探究心理,但不是心理學家他喜歡追問世界本源,但不是歷史學家他喜歡動物,但從不去動物園他是個探險家,但不怎麼旅遊他寫過暢銷書《天才在左 瘋子在右》他喜歡白色、金屬金和銀色他喜歡用「貪婪」形容自己他喜歡自己制定規則他堅信自己能拯救世界他誰也不是但他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