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西蘭旺阿努伊河獲得「人權」5年後，《美聯社》追蹤了這條全長290公里的河流，以了解「人權」地位如何改變這條河與原住民的命運。
紐西蘭北島毛利原住民的聖河「旺阿努伊河」（Whanganui River）源源不絕湧入大海，河水因連日冬雨而變得混濁。61歲的納比亞（Tahi Nepia）平靜地劃著他的獨木舟（waka ama），船身被流動的河水沖得左右搖晃。在冒險出船之前，為了確保安全，他要先透過儀式性的祈禱（karakia），徵求祖先的許可。
他說，旺阿努伊部落的祖先就住在這條河裡，每次把槳浸入水中都能碰觸到祂們，這麼做是在向祖先問候（mihimihi）。「我們把這條河視為祖先，是我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說道。
紐西蘭北島的旺阿努伊河流域圖。此為毛利人的重要精神支柱。（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2017年，旺阿努伊河被一項全球首創的法律賦予等同於人的法律地位。紐西蘭國會三讀通過《河流之魂法》（Te Awa Tupua Act）／《旺阿努伊河索賠處理法》（Whanganui River Claims Settlement Bill），宣布旺阿努伊河的一切生態，從山脈源頭延伸到出海口，都是有生命的實體，這條河和人擁有相同的權利、義務和責任；而且由旺阿努伊部落與官方分別指定1名「監護人」，代表河流爭取自身「人權」。
旺阿努伊部落自19世紀被英國殖民開始，展開奪回河流管轄權的法律戰。經過150年的努力，才透過《河流之魂法》贏得勝利。對許多毛利人來說，這反映了毛利文化的重生，扭轉了毛利人數百年來面臨的歧視，也提供河流一個恢復生機的機會。旺阿努伊河首開先例之後，包括印度、孟加拉在內的其他國家也紛紛效仿，孟加拉2019年更一口氣授予境內所有河流與人類相同的法律權利地位。
紐西蘭旺阿努伊河在2017年獲得法人地位。（AP）
一條河有「人權」，代表什麼意思？
旺阿努伊河是紐西蘭第三長河，發源自活火山東加里羅山（Mount Tongariro）。旺阿努伊毛利人有句諺語：「我即河流，河流即是我（Ko au te awa, ko te awa ko au）。」當地原住民把旺阿努伊河視為賴以生存、繁衍生命的母體，他們相信「萬物皆有靈」，部落的健康和福祉與旺阿努伊河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繫。
原住民視「土地為生命」的觀念，與英國殖民者把土地當成私有化資源的做法完全不同。英國殖民者1840年與毛利人簽署《懷唐伊條約》（Treaty of Waitangi），將紐西蘭納為英國殖民地。此後在工業化發展下，旺阿努伊河遭徹底汙染，傾倒廢棄物滿佈河面，美麗的礫石河灘因砂石抽取而變成醜陋的泥濘地。住在河畔的毛利人失去家園，大量土地被白人沒收或以低廉的價格買下。
直到30年前，全球環保意識逐漸抬頭，毛利人的反抗才獲得重視，紐西蘭政府開始與提出不滿的部落談判，最終立法者承認河流的人格（legal personhood）。
「他們曾頒布法律稱人類可以使用和占領土地。但自古以來，我們一直認為人類無權這麼做，」旺阿努伊部落領袖、54歲的阿爾伯特（Gerrard Albert）指出，如今河流和周圍的土地擁有法人地位，代表在政治層面重新塑造了環境價值觀，「這攸關原住民權利，原住民為每個人帶來更好的改變。」
阿爾伯特說，在河流「成人」之前，部落需不停向變化無常的政客呼籲保護河流，那些制定規則的人正是決策者、律師和商人；現在制定規則者在河流周圍做任何事情之前，有法律義務帶著計劃來到部落，也有義務優先考慮河流的健康。
目前依照《河流之魂法》，旺阿努伊社群達成了共同治理的框架，建立共有17名成員的旺阿努伊河規劃委員會（Te Kōpuka nā Te Awa Tupua），包括各部族、紐西蘭漁獵組織（Fish & Game New Zealand）、紐西蘭國有電力公司（Genesis Energy）、政府環境部門、區長和區議員代表，旨在促進河流周圍的社會、文化、經濟和環境。
旺阿努伊河規劃委員會推動不少解決方案，普遍得到保守派和自由派議員的支持，政界也認同這是一種糾正殖民不法行為和改善毛利人生活環境的方式。例如，旺阿努伊部落、區議會和其他合作單位正一起規劃河岸碼頭修繕工程，預計耗資約5000萬紐西蘭元（約台幣9.3億元）。區議會表示，將遵循河流的法定價值還做一切決策，「為河流的利益共同努力」。
其他項目包括約8000萬紐西蘭元（約台幣15億元）用於補償河流在漫長訴訟中的「損失」以及建立新的法律保護框架，還有投資數百萬美元用於未來保護河流的支出，都得到無異議通過。
但毛利文化的復興與環境觀念的改變難以一蹴即成。紐西蘭在毛利語稱作「奧特亞羅瓦」（Aotearoa），是「長白雲之鄉」的意思，毛利黨（Māori Party）連續兩年發起請願，想把國名改為奧特亞羅瓦，但是民調顯示僅9%支持改名。
許多保守派議員反對將紐西蘭國名改為毛利語，也拒絕允許讓毛利人共同治理國家水利基礎設施。阿爾伯特說，國家政治的本質就是相互對抗，但在河流治理上，人們並不需要這樣相互為難。他正在從事的最新項目是代表17個利益相關組織來規劃旺阿努伊河的未來。
「這麼做真的是為了還權於毛利社群，」他解釋，這種社區治理是一個強大的框架，它讓部落與部族有效合作，讓民主能更好地為所有人服務。
變成「人」只是旺阿努伊河復甦的開始
旺阿努伊河要恢復生機，仍需要長時間的規劃與保育。河口沿岸森林因被濫砍成農地，造成土壤流失，河流沉積物過多令魚類與植物窒息。毛利人曾經為捕撈七鰓鰻（lamprey）而建造的攔河堰遺跡仍在，但七鰓鰻已經絕跡了。當地居民納比亞氣憤地表示：「這是對土地的洗劫。很簡單，我們需要認清現實狀況，我們需要種植樹木而不是砍伐它，我們的河不應該是現在這樣。」
紐西蘭旺阿努伊河的河畔，61歲的黥面婦人馬歇爾（Frances Marshall）。（AP）
順著河流沿岸往內陸行走，沿途都是村鎮與農場。河時度假小屋（Rivertime Lodge）的經理、61歲的黥面婦人馬歇爾（Frances Marshall）一生都住在河邊，她說除了土壤侵蝕之外，過去還會有人將偷來的汽車和垃圾等廢棄物傾倒河中。
旺阿努伊河獲得人權地位時，馬歇爾相當欣喜，她說：「這些年來，我們的河流，她病了。對我們很多人來說，這代表我們現在終於可以做一些事情來治癒她。」現在，隨著人們越來越關注河流保育，地主和部落正在努力恢復山丘植被。
管轄馬納瓦圖-旺阿努伊（Manawatu-Wanganui）大區自然資源規劃的天邊區議會（Horizons Regional Council）數據顯示，旺阿努伊河周圍約51％的土地是原始森林，約31％用於放牧，8％用於商業性林業，剩下的是其他用途。水質監測數據顯示，懸浮沉積物是河流面臨的最大問題，其次是硝酸鹽毒物汙染。
在旺阿努伊河源頭附近還有另一個破壞環境的隱憂──湯加里羅電力計畫（Tongariro Power Scheme）的抽水站。大約50年前，紐西蘭政府與國有電力公司合作規劃水力發電，透過36條河流和溪流來蓄水發電。儘管紐西蘭有81％的電力來自可再生能源，而且多數都源自大型水力發電計劃，但水電造成的環境損失已經引發爭議。
在紐西蘭旺阿努伊河源頭附近還有另一個破壞環境的隱憂──湯加里羅電力計畫（Tongariro Power Scheme）的抽水站。（AP）
負責替紐西蘭漁獵組織監測旺阿努伊河等多條河流自然生態狀況的美國科學家丹尼爾（Adam Daniel）指出，從這個取水口抽出的水，有時會用於冷卻發電站的人造湖，而利用完畢重新回到河裡的水會變得更熱、更渾濁。
紐西蘭國有電力公司解釋，該公司也是與阿爾伯特一起管理河流的團體之一。它通常會從旺阿努伊河抽取20％的流量，為3萬多戶家庭供電，為減輕環境影響，河流每年都有為期數週的「零取水期」。丹尼爾主張，發電廠的許可證於2039年到期時，國有電力公司應做出重大改進，或者完全撤出旺阿努伊河。
對旺阿努伊人來說，治癒母親之河就等於治癒整個社區。55歲的希潘戈（Geoff Hipango）說，儘管要完全恢復河流的生機起碼還要經過一代人的努力，但現在至少已經走上了正軌。他說，這條河獲得人格地位，是整個原住民社區的勝利，祖先都會為此感到自豪，「真的，它只是體現了我們一直堅定的價值觀念，只是法律終於趕上我們了。」
負責替紐西蘭漁獵組織監測旺阿努伊河等多條河流自然生態狀況的美國科學家丹尼爾（Adam Daniel）。（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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