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椒專欄：從宋智雅到谷愛凌，以女性成功學代替女權主義的中國模式

如果說宋智雅是「小紅書用戶最想成為的樣子」，那谷愛凌的形象則是更全面的進階版：中國青年女性國際留學生最想成為的樣子。

宋智雅，這名來自Netflix熱播相親綜藝《單身即地獄》的韓國女嘉賓，在2022年初的冬天，在中港台、乃至整個東亞都掀起一陣討論熱潮：她滿身名牌，身材、妝容恰到好處，話語不多，舉手投足充滿神祕感，對每個男嘉賓說話都曖昧不清，被要求情感表態的時候從不拒絕卻也從不答應。

在這個節目中，男女嘉賓們被放置在一個荒島，而只有在節目期間的幾輪配對中成功，才能逃離荒島、前往豪華酒店共度良宵。在一眾經過選擇的俊男美女中，宋智雅憑藉在異性中過人的魅力，成為前往豪華酒店次數最多的女性。在節目最後，她收到了總共6名男嘉賓中3人的追求，並選擇其中1位配對成功。

節目播出期間，宋智雅個人instagram追蹤數量增長至數百萬，是整個節目中粉絲增長數量最多的嘉賓；而其中又以她在中國的人氣為甚：在中國的社群平台上，宋智雅的穿搭、曖昧技巧廣為流傳，一度成了「女性榜樣」。網民製作了不少宋智雅經驗總結，例如「宋智雅的撩漢技巧盤點」「宋智雅斬男妝容教程」「宋智雅說話是如何勾男人魂的」等。宋智雅本人也在節目播出後不久呈現出進軍中國市場的意圖，甚至開設了小紅書帳號。

「斬男贏家」何以成為獨立女性榜樣？

在探討宋智雅技巧的帖文中可以看到，她的粉絲和追隨者，大部分是女性。在近年來簡體中文網路泛女權主義意識抬頭的當下，這頗值得玩味。

以網路泛女權意識的標準，宋智雅理應是個反面例子：她的性格愛好、一顰一笑，都隱藏在吸引男性的目的背後；她在對節目組承認自己沒有遇見理想型的同時，卻對多名嘉賓釋出好感，對每個人的說法都不太一樣；她甚至宣揚近年來在網絡上很不受歡迎的鼓勵女女敵視的雌性競爭，一上場就表示「無論對上哪個女人，我都有自信能夠贏過她」。

但她依然成為了備受女性追捧的榜樣。

網路泛女權主義給這種追捧找了很多理由——

「她性感，但不媚男。」說她妝容完美、體態修飾，是因為努力而自律，堅持身材管理、運動規劃，對所有男性都態度曖昧，是因為不在乎男人，因為自信和高情商。「把自己感受放在第一位，戀愛只當調味劑，這性格也是現在大家最愛的清醒、獨立大女主人設。」……

在這些論述中，網民通過她創業當美妝博主、滿身名牌來論證她的成功；將儘可能多的異性吸引在身邊的能力，則被當作是當代女性擺脫「戀愛腦」，不被親密關係所牽制的表現。

大致的論證邏輯是這樣的：

聽上去是不是很繞？就是這樣一套繞口的邏輯，使得流行文化中一眾以「不在乎男人」為目標的獨立女性找到了心安理得學習宋智雅斬男技的基石。 （相關報導： 賈選凝專欄：谷愛凌，在中美之間「去政治」能行得通嗎？ ｜ 更多文章 ）

當然，這套邏輯中至少有一個點是正確的：正是因為不在乎，所以才能用技巧。真正的愛情，真正的起心動念，從來都是關心則亂，乃至到方寸大亂的。所以節目中另一名女嘉賓，就因為不停追問心動男嘉賓為何突然選擇了其他人，而被網民形容為「棄婦感」很強的反面教材。

女性意識榜樣，還是女性成功學？

而這套違反性別意識直覺的「女性榜樣」邏輯，真正的問題在於，無論網民們給宋智雅疊加多少的優點，從她生活點滴中尋找多少「努力」、「有錢」、「自律」、「高情商」的元素，判斷宋智雅成功與否的標準，從一開始就只有她受男性歡迎的程度。因為受男性歡迎，所以她是成功的。而她最廣為女性學習的，也是她的「撩漢」技巧教程；而不是她如何創業，如何健身，如何工作財富自由。

但真正的女權意識，從來不可能以是否被更多男性追求來評判女性個人的成功與否。

宋智雅與其說是簡體中文網路女性意識的女性榜樣，倒不如說是女性成功學的榜樣。

如果逐項分析宋智雅這一形象中包含的要素（其在市場上呈現的人物設定，而非指其個人真實特質），就會發現這一形象幾乎是小紅書、抖音、微博中，女性用戶們最想成為的樣子：一個活在男性簇擁中的精緻中產女性。

但這一點，對於大多數希望自己女性意識覺醒的人來說，太難以承認和面對了。於是將宋智雅形象作為一種虛假的女性意識覺醒形象來理解，更能夠展現追隨者們內心的矛盾：既希望自己能更不在乎男性一些，又希望能取悅男性，受到男性的歡迎。

谷愛凌：另一個中國女性榜樣的出現

而在宋智雅熱潮過去沒多久，北京冬奧會送來了另一個當代女性意識榜樣：運動員谷愛凌。

這是一個看上去與宋智雅風牛馬不相及的形象。谷愛凌被大眾接受的成功，並不以受到男性的歡迎程度為評判標準。喜歡谷愛凌的女性甚至可能會大發雷霆——竟然把運動員和周旋在男性身邊的網紅相提並論！但恰恰是這樣兩個流行人物，當中有一脈相承的風氣。

谷愛凌在中美之間自由地接受跨地域成長教育，舒展地發展自己的愛好，形成了張揚的性格並且最終成為頂尖運動員，並且「順應大局」地歸化了中國。她的外婆是中共高層技術官員，紅二代母親赴美留學之後從事風險投資，並且在90年代一度「歸國興業」，說要建造「中國的矽谷」。

簡體中文互聯網女性思潮將谷愛凌的成功視為女性力量的體現，稱其為「三代女性共同培育出來的勝利」，但隻字不提其外公是中國住房和城鄉建設部的紅色工程師。

谷愛凌當然也引發一些爭議：在中國禁止雙重國籍的法律面前，她對國籍質疑一直拒絕回應；而在一些中國人權爭議問題，她則主動出擊，與中國官方的論述站在一起；她在記者會上表示自己不會花時間在「沒有受過教育的人」身上，而這段採訪的文字報導中，中國媒體刪除了相關字句。

對於她這些言論，簡體中文網路泛女權思潮中，比較支持國家主義的那一派「粉紅女權」，自然覺得正中下懷；而哪怕傾向自由主義，也依然認為她是一個合格的女性榜樣，甚至面對外界的質疑，總覺得她受了委屈。哪怕在谷愛凌評論了指控前中共高官metoo的網球運動員彭帥，說她「自由和健康」之後，谷愛凌依然被認為是女性力量的表率。

在討論谷愛凌階層、國籍、民族主義的文章下，我們看到諸如這樣的評論：

「她為了激勵中國的女性選擇中國隊參加奧運會，前提是要和魔鬼握手。這是我的理解，我尊重她的選擇。」 （相關報導： 賈選凝專欄：谷愛凌，在中美之間「去政治」能行得通嗎？ ｜ 更多文章 ）

「無論她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但她都是100%的女性，的確激勵了不少中國女性，我就是其中之一。」

主要成員流亡海外的中國女權媒體《女權之聲》甚至認為，谷愛凌作為中國女性受到了「民族主義的過度審視」，認為享有特權的「西方白人男性」「或許沒有資格審問谷愛凌」。

倘若對民族主義和維護極權的質疑還需要論資格，而資格如上所述的話，那可能所有西方「白男」永遠都沒有資格質疑金正恩的妹妹；而中國最振奮人心的女性力量，應該是最高領導人的女兒。

新自由主義女權：以成功學偷換政治訴求

如果說宋智雅形象是「小紅書用戶最想成為的樣子」，那谷愛凌形象只能是她一個更全面的進階版。

端傳媒一篇討論谷愛凌階層的文章，用「新自由主義女權」來定義當下的這種女權思潮，解釋了這套敘事形成的過程：通過「女性成功學」的爽文敘事，偷換了「女權主義者追求平等」的政治訴求。「鼓吹谷愛凌的成功學敘事、強調她的生涯選擇和個人努力、塑造一個善於自我管理的榜樣，是最典型的新自由主義女性主義：它構造的是『變成精英才能享受性別平等』的政治想像。」

而無論是宋智雅還是谷愛凌，她們作為女性意識形象走紅的模板是相似的：將女性的成功等於女性主義的成功。至於女性因何成功？是否真的是女性力量的體現？這些問題則嚴禁提問和推敲，否則就是沒有資格地在陰陽怪氣，在拖女性主義的後腿。

要觀測一個女性因何因素成為「榜樣」，最好的方式莫過於觀測其隕落的過程。 （相關報導： 賈選凝專欄：谷愛凌，在中美之間「去政治」能行得通嗎？ ｜ 更多文章 ）

宋智雅的在中國人氣回落、曇花一現的原因，屬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被發現穿過不少名牌的假貨產品。按理來說，倘若公眾崇拜的是一個真正的女性力量形象，那麼她努力創業、自律健身、高情商、不在乎男人的特色，其實沒有受到任何損害，追捧宋智雅的女性，應當繼續追捧。但是沒有，破滅的是她的「富貴」人設，當她不再是「有錢的公主」之後，簡體中文的網民們立刻棄之如敝屣。而到了這裏，簡體中文網路泛女權到底需要的是一種怎樣的「女權主義」，也已經昭然若揭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