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初,擾攘多時的台灣文化協會左右兩派終告分裂,而後的幾年文協由左翼把持(新文協),當年創會的要角林獻堂與蔣渭水等人出走,另組新政團,幾經挫折,方得於當年7月10日創立民眾黨。不過,此時的林獻堂已由長子攀龍、次子猶龍偕同,進行他的環球遊歷。林獻堂於1927年5月15日從基隆出發,前後走過歐美十個國家,直至1928年5月25日返抵橫濱,回到台灣已是11月8日,雖然勞苦,卻也完成他多年來的宿願。
林獻堂生平就有寫日記的習慣,《灌園先生日記》堪稱台灣近現代史研究最重要的史料之一,這趟海天逆旅的觀察重點包括歐美各國城市景觀、人文藝術與風土習俗,所見所聞皆紀錄在他的日記中,並曾在當時台灣人的媒體——《台灣民報》、《台灣新民報》連載,最終又以《環球遊記》為名出版單行本。這趟行旅對林獻堂本人思想影響極大,歷時378天的環球旅次,讓他更深切了解台灣人在日本殖民統治的處境,以及歐美現代性與殖民主義現代性的差異。
林獻堂筆下的 「索士比亞名劇戲子」哈拔忒黎。(《灌園先生日記》手稿影像,中研院台灣史研究所「台灣日記知識庫」網站,上網日期2021_5_25)(邱坤良提供)
1927年11月2日林家父子三人抵達阿姆斯特丹,林獻堂在日記中提及荷蘭的大畫家林布蘭(Rembrandt van Rijn,1606-1669),並由林布蘭跳到「索(莎)士比亞名劇的戲子」:
林布蘭是此市(阿姆斯特丹)生長之人,市民為之立銅像於市中最繁盛之處,為藝術家立銅像者實為數見不鮮,如英國的哈拔忒黎是個唱索士比亞名劇的戲子,因戲唱的好,國家賞他的功勞,封他一個爵,大街上還為他立銅像。西人之欽敬藝術家如是,故其藝術蒸蒸日上,良非無故也。若東方人則反是,東方人所立的銅像皆是軍人與政治家,未聞為藝術家而立銅像,藝術之不振亦良非無故也。
林獻堂這段文字在《環球遊記》中略有修飾,除了增補林布蘭生平及其畫作「守夜圖」與「解剖學之一課」,「唱索士比亞名劇的戲子」改「扮演莎士比亞的俳優」。林獻堂感概西人之欽敬藝術家、「戲子」,故其藝術蒸蒸日上,這也正是東西方文化的差別。「因戲唱的好,國家賞他的功勞」,所反映的是一個國家的文化實力與國民素養。當時距離第一位英國演員被封贈爵位(1895),已逾三十年,其間獲此殊榮者所在多有,而英國朝野表揚藝術的優良傳統也延續至今。
百年來談論林獻堂的各界人士何止萬千,看過《灌園先生日記》的學者專家也不在少數,但大家似乎只關心林獻堂的行動,而不注意他筆下讀起來很彆扭的「哈拔忒黎」。我跟很多人一樣,是看林獻堂日記之後才知道「哈拔忒黎」,至於他是什麼樣的演員?英文名字如何拼音,卻一直不知,也從未有好奇心。日前突然想起今年是台灣文化協會創會百年,心血來潮,很想知道這位「哈拔忒黎」究竟是何方神聖?上網路查詢,跳出來的都是奇怪的文字。被我徵詢的「莎劇界」朋友也無法從「哈拔忒黎」比對英文人名,畢竟這四個字極可能是日式譯法,在林獻堂的年代,用日語標英文的規則應該與現代不同。
一位睿智的年輕朋友快速地猜測「哈拔忒黎」是亨利艾文(Henry Irving,本名John Henry Brodribb,1838-1905),他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著名的演員兼劇場經理人,也曾是現代戲劇大師戈登克雷(Gordon Craig,1872-1966)的「老闆」。亨利艾文於1895 年成為英國第一位獲得騎士爵位的演員,雖然資格十足,但我還是心有疑義,「哈拔忒黎」如何跟「Henry Irving」兜在一起?「Henry」是怎麼「哈」出來的?
突然間來了即時雨,另一位出身台大戲劇系,曾在日本劇場工作的年輕女孩慧亭加入討論了,多年不見的她特別用日語片假名拼出數種可能(ハーバード・リー、ハーバー・トリー……等等),再搭配「莎劇演員」(シェイクスピア役者、Shakespearean)、「爵士」(爵位)等關鍵字,同時以日語與台語的發音去作聯想,終於在介紹莎劇演員文獻書籍中,查到一位ハーバート・ビアボーム・トリー(Herbert Beerbohm Tree,1852-1917)的名字。2012年10月在英國、日本同時出版的《莎士比亞俳優與上演史:18・19世紀一次資料集成》第五集:Beerbohm Tree, Henry Irving and Ellen Terry(全3卷),編輯顧問喜志哲雄還特別推薦Herbert Beerbohm Tree與Henry Irving同為知名演員。
哈拔忒黎是1909年被封爵的,不確定他有沒有被立銅像,網路只能找到他的死亡面具以及墓碑的石像,但他的名字、年代與林獻堂筆下的「哈拔忒黎」相符,Herbert翻作「哈拔」,Tree可能照老式日語to-ri,翻成「忒黎」,果真如此,Sir Herbert Beerbohm Tree應該就是「哈拔忒黎」本尊了。如果本名Herbert Draper Beerbohm的Sir Herbert Beerbohm Tree確定就是哈拔忒黎,他的藝術成就在維基視覺百科(Wiki Visually)這類辭書就容易看到了。
哈拔忒黎被視為他那個時代最好的角色演員(character actor),當年的《曼徹斯特衛報》如此寫道:「Tree的機敏跟靈活性令人驚艷,他這種求知若渴,努力不懈,銳不可當的精神,深具啟發性。」然而,在莎士比亞悲劇角色的詮釋,與前輩演員(諸如亨利艾文)相較,被認為略遜一籌。原因在於Tree多樣而靈活的角色詮釋,常給角色增添細節,以致詮釋風格不能趨於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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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拔忒黎在《威尼斯商人》飾演夏洛克。(邱坤良提供)
對於這類的批評,Tree頗不以為然。他認為所有的表演都應該是角色扮演。什麼是夏洛克?就是個角色嘛。哈姆雷特、奧賽羅不外乎是角色;當然,像羅密歐這樣的角色會需要年輕的外表和某種風度;自然地,南歐風情的演員可能比較適合出演茱麗葉的情人。即便如此,諸如19世紀著名波蘭裔歌劇男中音吉恩·德·雷什克(Jean de Reszke,1850-1925)的智慧之語,也比搔首弄姿的毛頭小子更能打動人心。
為了吸引廣大觀眾群,哈拔忒黎往往不計成本,使用逼真的造景跟布景效果,例如在《冬天的故事》(1906)中,有一塊林間空地,上面有牧羊人的小屋和溪流;在《暴風雨》(1904),特別製作了一艘16世紀船隻的複製品;在1908年的《威尼斯商人》中,他重新製作了地道的文藝復興時期的貧民窟。
哈拔忒黎跟亨利艾文一樣,都是很好的演員兼劇場經理人,他致力推廣莎士比亞劇作,曾製作了16部莎劇,並獲得極大的成功。他同時創辦年度莎士比亞戲劇節(1905-1913),除了本身的劇團,亦延攬其他劇團參與演出,前後表演200多場,他也號召許多投資者跟贊助人,成功扭轉當時對於「演莎士比亞會賠錢」的刻板印象。他最成功的一部製作就是《亨利八世》,從1910年9月1日到1911年4月8日,短短數月演出254場次。
我非莎學家,對「哈拔忒黎」做評價超出我的專業。不過,從劇照看到的哈拔忒黎,真是具有魅力的性格演員。哈拔忒黎生前的圖像散見各處,小山內薰在與第二代市川左團次合作的自由劇場(1909)告一段落,於1912-13年赴歐洲參訪,回來就帶了若干哈拔忒黎劇照明信片,現存慶應大學的「小山內薰演劇繪葉書」。目前所知蒐藏最豐富的是,美國喬治亞州亞特蘭大的埃默里大學(Emory University),擁有近千張莎劇演員及戲劇場景照片——其中包括哈拔忒黎和亨利艾文部份,這些明信片印製時期大約集中在1890-1914年之間的明信片黃金時代。託這些蒐藏之福,今日的台灣人才得以看到當年林獻堂筆下哈拔忒黎的豐采。
哈拔忒黎在《亨利八世》扮紅衣主教沃爾西。(邱坤良提供)
林獻堂旅遊英倫時,哈拔忒黎已經過世十年了,林獻堂父子在阿姆斯特丹聽說「哈拔忒黎」故事殆無疑問,但可曾看到哈拔忒黎的銅像?照說他們應該沒搞錯對象,但會不會是翻譯、解說的人講得太快,或林獻堂本人一時把兩位爵士混淆了?不過,果真有人去天上問林獻堂,獻堂仙也許會正色回答:「哎呀!我的重點只是要告訴台灣人藝術的重要性,做戲子也可以成為偉大的藝術家!誰是『亨利艾文』?誰是『哈拔忒黎』?我一點也記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