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暢所欲言,很少人會使用任何具有情感的表述形容他們。2018年,全世界目睹了羅興亞人遭恐怖的驅逐和大規模謀殺,甚至被指稱為種族滅絶。但那年之後,翁山蘇姬用「相當甜蜜」來形容內閣中的將領。
三年過後,她再次遭到軟禁,是這場政變中最快最直接的受害者。這使得她當年基於個人、政治或愛國理由而捍衛軍隊的決定看起來非常糟糕。
她的支持者會告訴你,她正處於幾乎如絶境的位置,採取強硬立場只會令她更快坐監。但批評者認為,她至少可以對受迫害的穆斯林少數族裔,表現出少許同情心。
雖然翁山蘇姬的國際光環可能已經被打碎,暗淡下去,但她在緬甸仍然受到數千萬人的敬仰。這種民間受歡迎程度絶非誇大,她的全國民主聯盟在大選中獲勝,贏得了超過80%的選票。
如果您在仰光市中心的凌亂的街道上漫步,頭頂有雜亂無章的電線架,偶爾有貓般大的老鼠在你腳邊疾走。而每當你進入任何地方,都非常大概率地會見到一張臉孔,可能是海報、畫作或是日曆,那個就是翁山蘇姬如修女般的肖像凝望著你。
「我們想趕走軍隊,讓翁山蘇姬重獲自由」
如今在同一條街道,黑夜中迴蕩著敲鍋的叮當聲,以支持他們透過民主選舉選出來,但現在被扣留的領袖。
「在正常情況下,我們會發出這種聲音來驅邪,」馬欽(Ma Khin)在社交媒體上形容,「現在,我們是想趕走軍隊,讓翁山蘇姬重獲自由。」
除了平底鍋的聲音,溫暖夜間的空氣裡亦傳遍了令人舒緩的聲音,是 1988年起義的歌曲。那是民主熱情高漲的時代,將年輕的翁山蘇姬推向國內外的聚光燈下,那也是她最初被多次軟禁的時期。
羅興亞人權活動人士韋韋努(Wai Wai Nu)為她自己上傳的街頭影片加上說明文字:「看到這些非常痛苦」。因為她回憶起在監獄中與其他政治犯一起唱的革命歌。
在這條影片中,我被一幅圖像所震撼。這張圖充滿諷刺,折射出緬甸揉合暴力、曲折和悲劇重演的歷史。高舉的智慧型手機照亮了翁山蘇姬的父親翁山將軍(Aung San)的畫像,他仍然是受人景仰的領導人,但他在領導緬甸脫離英國獨立之前,於1947年被暗殺。
他也是被稱為「塔馬都」(Tatmadaw)的現代緬甸軍隊的創始人,而正是這個組織,現在剝奪了其女兒的自由以及廢除了這個國家的領導人,再一次。
同樣是智慧型電話,一方面保存了大家對其父親的記憶,但此刻卻無法把翁山蘇姬帶離黑暗。
1988年至2007的番紅花革命,爭取自由的抗爭活動始於街頭,如今則是互聯網上的抗爭。準確地說,是在臉書上。數百萬緬甸人主要使用這個社交平台發佈和接收他們的新聞和觀點。
塔馬都殘暴殺人的能力無法被擊潰,他們可以殺死追求自由的人民、學生和僧人,但同時他們更難以贏取人民的心意和思想。
這是一條血流成河的路徑,軍人會清除追求自由的一代人
翁山蘇姬及其支持者面對的問題是,如何正面利用數字媒體的力量。一封據稱是她撰寫的信件直接呼籲外界「抗議政變」,讓很多人大吃一驚。有些人擔心這是軍方設下的陷阱,誘捕抗議者或是更壞的情況。
以《夫人》之名走上街頭,也許能為國際社交媒體和電視新聞提供精彩的圖像和有力的信息。但是,這部1988年出品的電影也正是一個很冷靜的提醒:這是一條血流成河的路徑,軍人會清除追求自由的一代人。
我現在看不到任何新跡象表明,塔馬會忌憚於在緬甸各大城市進行現場直播的屠殺。
這個國家正在經歷的悲慘故事新篇中,還存在另一個悖論。
翁山蘇姬能否再獲自由,甚至可能重新掌權,取決於「國際社會」的作為或不作為,這是一個可以簡單地用東方西方而定義的敵我標籤。
就西方的特權社會而言,翁山蘇姬是終身總統,所有通過選舉產生的國家領導人都會告訴你, 翁山蘇姬作為一個如燈塔般的符號而承載的價值觀,也是他們所捍衛的。但當翁山蘇姬拒絶支持或保護羅興亞人時,她面對大量批評,也因此失去了曾經支持她的西方領袖俱樂部。
被嚇怕的大學和慈善機構取消了她的頭銜和獎項,但翁山蘇姬似乎也不為所動。
其中一個例子就是她與我所任職的BBC的關係的惡化。在她此前被軟禁的超過15年時間,BBC國際台一直是她的忠實伙伴。但在2017年若開邦的暴行發生後,一切都改變了。
「你會否道歉呢,翁山蘇姬女士?」
如同很多西方媒體一樣,我多次要求採訪或出席活動均不受理,在她看來,根本沒需要去與不了解她國家複雜性的人有任何交流。
我在緬甸採訪的兩年中,最有可能與她對話的機會是在海牙國際法院,她選擇親自為緬甸軍隊為種族滅絶罪辯護。
「你會否道歉呢,翁山蘇姬女士?」我大聲疾呼問她,當時她剛下車走向那冰冷法院,那裡正在審理人類最難以想象的嚴重罪行。她沒有回答,這不是我所預期的。
2019年,翁山蘇姬為軍方在國際法院辯護。翁山蘇姬決定成為那張面孔,去為緬甸不被追責的軍隊所做的罪行辯護。雖然軍隊不受歡迎,但她在國內的支持度有所提升,她被稱讚保護了國家的尊嚴。
但現在有些人認為,她的形象已經無法再代表曾經的那個她了,當時的翁山蘇姬的面孔,代表的是早期爭取國家脫離軍事獨裁統治的努力。
仰光的政治分析師霍西(Richard Horsey)告訴我:「對這種情況的反應,不應狹義地視為幫助翁山蘇姬。」
「這是關於反對不理會民選政府的軍事政變,應支持絶大多數緬甸普通百姓及其民主權利和自由。」
她是在與魔鬼結盟後,又被魔鬼打敗
前美國駐聯合國大使理查森(Bill Richardson)說:「當我聽說政變時,我就覺得她是在與魔鬼結盟後,又被魔鬼打敗。」
比爾·理查森一直是翁山蘇姬的朋友,但兩人在2018年關係破裂,他說自己沒有成功說服她為保護羅興亞人做更多的事情。
緬甸政府對待羅興亞人的手法引起國際關注。理查森相信,全國民主聯盟更需要有新的領導人,特別是女性領袖,尤其在現在民主授權人已經被粉碎的時刻。
翁山蘇姬面臨重罪指控,可能會被判入獄,這將使她無法出任公職。軍隊將軍們聲稱,國家從他們認為的「緊急狀態」走出來之後,會將在某個指定時間舉行選舉。顯然地,他們想截斷任何強勁選舉參與人出頭的可能。如果遊戲規則公平,翁山還是有能力粉碎軍方在民主道路上設下的重重障礙的。
「她會覺得自己被軍隊背叛,她在國際上為軍隊說話不遺餘力」
我問理查森,他認為這位相識20年的前朋友,現在面對幾個月、幾年的軟禁或是更壞的情況,她會在想什麼。
「我認為她會覺得自己被軍隊背叛,她當時在國際上為軍隊說話不遺餘力。她的地位是黯淡的。但我希望他們不要再採取任何進一步舉動傷害她或永久令她唏聲。」
他說:「如果她能發聲並承認緬甸針對羅興亞人的罪行, 令國際社會重識她的誠實可信,那還不算太晚。那將使世界團結起來反對這場政變。」
尼克·貝克(Nick Beake)在2018年至2020年是BBC駐緬甸記者,現為駐布魯塞爾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