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馮友蘭,自我反省之餘,曾寫下「若問道術多變化,請向興亡事裡尋」的詩句。胡適與朱光潛的關係,似乎也可以用這句詩來形容。兩人關係也隨時局的變幻而多次變化。
當胡適發起的新文化運動,提出「選學妖孽」、「桐城謬種」的口號時,朱光潛對新文化運動充滿了反感。畢竟,朱光潛是安徽桐城人,從小接受的就是桐城派古文的教育。不過,他很快適應了新文化運動的潮流,也開始動手寫起了白話詩。對此,朱光潛回憶說:「我看到胡適提倡白話文章,心裡發生過很大的動盪。我始而反對,因為自己也在『桐城謬種』之列,可是不久也就轉過彎來了,毅然決然地放棄了古文和文言,自己也學著寫起白話來了。」
逐漸適應寫白話文的朱光潛,很快以《給青年的十二封信》震動了文壇,他的文字娓娓道來、筆法深入淺出,很快成為新一代青年的偶像。此時的朱光潛,正在歐洲留學,並完成了《詩論》的初稿。而恰恰就是憑藉《詩論》,朱光潛贏得了胡適的青睞。對此,朱光潛回憶說:「我的一位高師同班友好徐中舒把我介紹給北京大學文學院長胡適,並且把我的《詩論》初稿交給胡適作為資歷的證件。於是胡適就聘我任北大西語系教授。」
1930年代,擔任北大文學院院長的胡適,希望在文學院推進新文化運動,他解聘了老輩學者林隕,將周作人、梁實秋、徐志摩等人聘為研究教授。在胡適看來,朱光潛無疑是繼周作人之後非常優秀的文藝理論家。
朱光潛到北大後,在胡適的支持下,很快成為了《文學雜誌》的主編,他們所組成的京派文學家團體,與上海的以左聯為首的海派作家遙相對抗,成為1930年代頗有影響力的文學派別。
1934年,北大法文系教授梁宗岱婚變,梁宗岱的妻子在胡適的幫助下,與梁宗岱打官司。這一時期,胡適成為梁宗岱妻子的代理人,而朱光潛則是梁宗岱的合法代理人,兩人曾就梁宗岱的問題進行商討,使事情順利解決。事後不久,梁宗岱被北大解聘。
1932年12月9日,一二九學生運動爆發,針對學生的反日愛國行為,胡適有保留地支持。在胡適看來,盲目地罷課行為,不但不會救國,還有誤國之嫌。對此,北大校長蔣夢麟於1932年12月31日展開北大全體學生會議。會議上,胡適苦口婆心地勸誡學生,結果卻遭到了有政黨背景的學生的噓聲。當時,朱光潛也在現場,他站在胡適一邊。1951年11月26日,朱光潛在《人民日報》發表《最近學習中幾點檢討》。文中說道:「記得抗戰前有一次胡適在北京大學三院演講,勸學生不要罷課,當場就有許多學生在下面噓,我心裡很不舒服,以為簡直是胡鬧。」
與胡適一樣,朱光潛似乎在群情激奮的時刻保持清明的理性與睿智的判斷。不過,在1949前後的去留問題上,兩人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選擇。
1937年的舊曆新年,朱光潛去胡適家拜年,當時胡適剛看了曹禺的《雷雨》與《日出》,兩人就這兩本戲劇展開了討論。隨著七七事變的爆發,胡適前往美國尋求美援,後來擔任駐美大使,而朱光潛則先後擔任四川大學文學院院長、武漢大學教授,抗戰期間,他被介紹加入了國民黨。抗戰勝利之後,朱光潛拒絕擔任安徽大學校長,他繼胡適之後,成了北大文學院院長,而此時的胡適,則是北大的校長。國共內戰時期,兩人在很多問題的看法上都不謀而合。此時的胡適,創辦了獨立時論社,朱光潛是獨立時論社的社員。
這一時期,朱光潛在《中央日報》發表《世界的出路——也就是中國的出路》。文中說道:「說得具體一點,美國在治政方面代表民主自由,在經濟方面卻代表資本主義;蘇聯在經濟方面代表共產主義,在政治方面卻代表集權專制。……民主自由在美國和資本主義聯在一起,共產主義在蘇聯與集權專制聯在一起,都是極不幸的錯亂的結合,目前世界分裂和衝突,禍根也正在此。世界的唯一出路就在糾正這種錯亂的結合,使民主自由與共產主義能攜手並進。」
朱光潛的這一認知,與1920年代時期的胡適思想是相通的。但問題是:當朱光潛所夢想的民主自由與共產主義不能得兼時,是寧願選擇美國呢、還是選擇蘇聯呢?在這一問題上,朱光潛似乎沒有給出答案,而胡適則「兩者相權取其輕」,選擇了美國。
1948年年底,隨著國民黨在國共內戰中節節敗退,國民政府開始搶救平津知識分子。在國民政府的搶救名單上,胡適名列首位,而加入國民黨的朱光潛則名列第三。在兒子胡思杜堅決不走的情形下,胡適依然堅決地選擇了離開,朱光潛則選擇了留在大陸。
朱光潛之所以做出留下的選擇,可能與他女兒的身體有關。在接受陳遠採訪時,朱光潛的女兒朱世樂回憶,朱光潛之所以不走,主要是因為她患了骨結核,不能動,只能靜養。也恰恰是在這一期間,蔣介石派飛機來接一些教授離開北平。權衡了利弊得失之後,為了自己的女兒,朱光潛選擇了留下。
選擇留在大陸的朱光潛,因為跟胡適的關係以及國民黨員的身份問題,在建國初期不得不與胡適劃清界限。這一時期的朱光潛,多次寫文章批判胡適。1951年12月1日,朱光潛在《新觀察》第三卷第九期發表《澄清對於胡適的看法》。遠在海外的胡適很快看到了這篇文章,他將文章粘貼在了自己的日記中,並題注曰:「此文是一個會做文章的人寫的。」文中,朱光潛寫道:「陳援庵給他的信他在報紙上看到之後,硬不相信那是陳援庵寫的,理由是陳援庵一向不寫白話文。他的兒子胡思杜寫了一篇檢討他的文章,他在美國看到了,也硬說這不能是出於他兒子的本意,說在共產黨之下沒有『緘默的自由』。」
上面這一段文字可以看出,對於胡適海外的相關言論,朱光潛其實是非常清楚的。文章最後,朱光潛寫道:「拿他這面鏡子照一照我自己,我竟是一個胡適的『具體而微』。我有封建意識的包袱,也有買辦思想的包袱。他所走過的路,我也都走過,走的遠近容略有不同。我也宣傳過帝國主義的文化,也主張過緩步改良,也曾由主張學術不問政治的冬烘教授轉變成國民黨的幫凶,站在反動的維護封建權威的立場仇視過學生愛國運動。」
這段文字被胡適重點劃線了,或許在胡適看來,這段文字是朱光潛聯繫胡適來自我批判的畫龍點睛之筆吧。朱光潛批判胡適之後,我們不知道胡適的內心想法,不過在公開場合,胡適公開宣稱自己理解朱光潛的處境。據周策縱回憶:「20世紀50年代,朱光潛先生被逼發表一篇文章批評胡適,說以前有一天,他去看胡適,見他書房桌上到處攤開著許多書,這就證明他平日無實學,臨時東抄西摘。這篇文章,紐約華文報紙也有轉載,我的一位熟人去問胡先生,讀過有什麼反應?胡先生大笑說:『朱光潛先生文章寫得很好!在那種環境裡他怎能不寫?我非常同情他。』」
1981年,留美學者周策縱回到大陸拜訪朱光潛,將胡適的這段話告訴了朱光潛,而朱光潛的反應也很有意思:「他(朱光潛)望了望陪我(周策縱)去的那位年輕人,然後低下頭來,用十分富於感情的音調說:『你知道嗎,我的大半生都在北京大學教書,我如果不到北大來,還不知終生會怎麼樣了。我到北大就是胡先生盡力介紹來的!』他說到這裡就嚥住了,沉默了許久,說不出話來。」
從朱光潛的這一回應看,此時的他,早已完全拋棄了1950年代初期對胡適的那些看法。他的那些看法,只是特殊年代下知識分子心靈扭曲的時代寫照,一旦一個正常的時代來臨,胡適的印象終究會得到恢復與修正。
考察朱光潛筆下胡適形象的變遷,也正應了文章開頭馮友蘭的那句詩:「若問道術多變化,請向興亡事裡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