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抗爭運動已經進入第三個月。從6月反對修訂《逃犯條例》以來,這個城市經歷了百萬人上街遊行、大規模罷工,還有阻塞地鐵和機場等不合作運動。在示威現場,可以見到許多年輕面孔,有些還未成年,他們在這個暑假見識了橡膠子彈、海綿彈、布袋彈、水炮車等花樣翻新的武器。
有人稱,這些學生和很多抗爭黑衣人一樣也是「廢青」,叛逆而不思進取,被人煽動又不自知。然而,隨著香港政治動蕩,數名中學生告訴BBC中文,他們中間很多人不僅學會了不少急救、法律、隱私等常識,還上了一堂很好的公民教育課。不過,在這場被廣泛認為是無組織、無領袖的抗議運動中,不僅中學生,連他們的家長和老師都有些無所適從。
根據香港中文大學傳播與民意調查中心的 調查報告 ,6月至8月期間參與示威活動的人群中,有6%至15.6%的參與者年齡在19歲或以下,即中學在讀。有些中學生背負著家長的不解和指責,仍選擇以自己的方式支持運動。6月22日,百名中學生發起罷課聯署,呼籲政府撤回修例。8月22日,再有上千名中學生參與集會,倡議政府響應民間的五大訴求,包括正式撤回修例,以及成立獨立機構調查可能存在的警察暴力和其它違規行為。當開學臨近,學生們也在醞釀一場可能更大規模的罷課行動。
中學生破碎的買樓夢
17歲的郭同學開學即將讀中六,他在這個暑假「不停地參加集會和遊行」,幫忙做文宣工作。除了在示威者使用的連登、臉書、telegram等社交媒體上緊跟運動發展,他還下載了《逃犯條例》修訂案的整份文件,與朋友一起做研究,看究竟在哪些關鍵點上損害了香港人的利益。
郭同學認為,他與家人、老師對修訂《逃犯條例》的看法基本一致,「樓價會跌,會賠很多錢」。他說, 長輩大多堅持「和理非」(和平、理性、非暴力)的抗爭方式,而他們這一代更能接受武力施壓的「勇武抗爭」。
「老師大多在港英時代出生,已經買到房,生活安樂,不需要走出來。但我們不同,努力工作18年都買不到房」,郭同學說。
他嚮往成為在中環工作的專業人士,「努力工作、廉潔守法」。更重要的是,「努力的結果是收獲,而不是說18年都買不到房」,他再次強調。
郭同學所說的通過苦幹而出人頭地的一代,正是二戰後1946至1964年出生的「嬰兒潮」一代。他們就業時正值香港經濟持續增長,因此人盡其用。那一代人的「獅子山精神」勉勵著香港的下一代甚至再下一代; 但幸運已逝,舊式的香港夢早已成為幻影。
根據美國物業顧問公司Demographia的調查,香港在2017年第七次成為全球房價最難負擔的城市,房價入息比率(房價中位數除以家庭全年收入中位數)高達18倍。簡單來說,一個普通的香港家庭要不吃不喝18年才能買到房。這個數字在2018年突破20。另外,階級固化、青年向上流機會變窄都表明」嬰兒潮「一代的機遇時過境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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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同學期望,未來的香港能在「政治上維持一國兩制50年不變;生活上能讓普通人負擔得起樓價、物價。最好,到2047年,中國的政治改革因香港的民主運動而得到改變,採取相當民主的政治體系。」
「那樣的話,我會選擇留在香港。如果還是那麼黑暗,我會選擇移民」,郭同學認真地說。
這次運動中,香港本土派政治人物梁天琦的競選口號「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再次被廣泛接受,響遍各處抗爭現場。讀中六的17歲萬同學認為,光復是要「恢復一些事情」,革命則意味著「要有改變。他認為,這句口號與港獨無關,他更注重背後所代表的改變精神,「大家用不同的形式達成同一個政治理念。」
萬同學強調,既然出來抗爭,要求改變,那麼也要謙虛對待不同意見的人。他看到破壞「連儂牆」的大叔,在機場從示威者手中打落標語的大伯,激怒了示威者,雙方產生衝突。萬同學反思,不論對方是誰,講的正確與否,都可以用理據說服他們。他說,「對家人、對連儂牆面前指責我們的伯伯,我覺得都要打開耳朵先聽——我覺得這是我們現在最欠缺的東西。「
「我不想站在道德的高地去批評誰,但這是最基本的尊重。對我自己來說,抗爭的矛頭是政府、是政治、是制度,不是市民,不是站出來罵你的伯伯,」萬同學說。
沒了「無憂無慮的暑假」
兩個月以來, 警民衝突不斷升級,幾乎每個星期的遊行示威都導致暴力衝突、人員受傷。8月25日,警方首次出動驅散人群的防暴水炮車,有示威者向警察投擲磚頭和燃燒彈,並有警察在衝突中鳴槍警告。
抗爭者與政府陷入僵局,在無組織、無領袖的運動中難以對話。不僅如此,有些家庭也陷入僵持。
兩名14歲的女生在中學生集會中告訴BBC中文,她們並沒有告訴家長來參加集會,因為「害怕被罵」。她們願意跟家長訴說自己對運動的看法,但長輩總是在不了解事情全貌的情況下直接批評她們。
「他們整天就講,示威者就知道扔東西、打爛東西。他們有沒有想過,是什麼讓他們這樣?前因後果是什麼?單單看到這些行為就說我們是暴徒,搞亂香港」,一位女生沮喪地說。
她的家長還說,示威者是收了錢才這樣做。但她不同意,「怎麼會有人收了錢願意坐監獄,甚至連眼睛都沒有了,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很不合邏輯」。8月中旬,一名女示威者疑被警方用布袋彈打破眼睛,激起民怨。幾天后,大量市民聚集在機場示威,導致大範圍停飛。
女生說,「雖然政見有分歧,但黑白才是良知」。對她來說,本該是無憂無慮的暑假,卻「多了很多遊行,多了很多集會,多了很多人受傷、很多人哭,每天都很擔心香港。」
她們說自己在這個年齡不能上前線,只能參加集會表示支持,向不了解情況的同學傳遞信息。「盡量給他們看證據,不要一味支持警察。」
「很多前線的勇士都幫助我們對抗這個殘酷的時代。幫我們擋槍,幫我們吸食催淚彈。我們中學生做的只能是站出來,支持他們」,其中一位看上去怯生生的女生說。她的聲音還很稚嫩,但一字一句慢悠悠,但堅定而有力。
有愧於下一代的家長
張先生與孩子溝通過很多次,說自己會支持,但讓他考慮後果,被打、被捕,會付出什麼代價。他告訴孩子,「你做任何危險事之前想一下媽媽,想一下家人,自己的前途。是不是值得呢,如果你覺得值得,我就全心支持。如果你能安全撤退,我就會放心了。」
「不是很輕鬆的聊,但也不是很嚴肅。如果你用大人的口吻,說'小心點啊'什麼的,下次他就未必願意跟你溝通。」
參加中學生集會的張先生。張先生30歲時正值1989年北京學運,在懸掛八號風球的天氣裏上街遊行。兩鬢斑白的他跟孩子講自己對當時社會的看法,對政權的憤怒。「我也年輕過,我也爭取過權益」。
8月21日下午,太陽炙烤著城市,中學生集會尚未開始,張先生已經到了現場,胸前舉著手寫的紙牌「同學們,家長撐你」。
張先生說,香港的自由本應該由成年人去爭取和承擔。但太多成年人安於現狀,於是小朋友覺得要站出來。」如果作為家長再去批評他們,我覺得有愧於現在的青少年。」
一家人在Whatsapp上建立了家庭群組。大人在家焦慮地看抗爭現場直播,及時提醒孩子警惕警方的下一步動作。
半夜,16歲的孩子從抗爭現場回來。兩夫婦熬夜等著,母親一把抱住兒子,心中的石頭這才放下。
不能解惑的師者
教中學體育的張老師已經有30年教齡。他認為中學生在暑假參加社會活動,是一種「關心社會」的表現。「每個人都有權利知道社會在發生什麼,包括中學生。一個人的學識不僅僅是知識層面上的,也有公民教育上的。」
張老師有一個20歲的兒子,已經上大學。他在家盡量用一種「接納的方式」與孩子溝通。「先接受,再討論抗爭細節。」
他認為自己的孩子不是體格勇猛的人,他甚至鼓勵孩子去設置鐵馬阻礙交通、參與不合作運動。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底線是不貼身肉搏,不傷害自己和他人的身體。
張老師解釋,「我(比孩子)體會到的香港民主進程的時間長一點,覺得給政府適當的壓力是應該的。因為走了這麼多年,大家都用了一些和平示威的方法,但這個政府不怎麼理人。」
張老師是中學校內「危機小組」的成員,這次主要處理學生罷課事宜。他說,他會尊重學生的訴求,如果罷課,就由著他們。做少許引導,告訴他們可以去哪裏、怎麼罷,幫他們完成要求。」
張老師強調,他只是他的個人看法。8月20日,香港教育局向學校和教師發佈新學年教育措施。當中提及,教師在處理當前社會紛爭時,如果遇到難題,可以表示「不知道」或者「自己也不理解」。
有兩年教齡的中學語文老師阿玲(化名)認為,這種指引是無稽之談。「怎麼可以明知道事情是怎樣發生,卻對學生講不知道、不理解。這是封閉了學生取得信息的一種途徑。」
「學生應該以老師做榜樣,但老師用'不知道'為借口而不去解釋一些事情,或者不嘗試去解釋的時候,我覺得已經違背了師訓所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阿玲說。
「為何從小到大以為警察是正義的,卻要等39分鐘才出來救人,或者落閘關門而不救人。教育同現實的反差令他們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