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爸爸的一再禁止,慧瑛是一直到了高中才跟媽媽重新聯絡上;這是在一個熱心的老師鼓勵之下所做的嘗試。
陳慧瑛:在高中之前,我的確有一段時間,也是跟爸爸講的一樣,是相信她是個壞人;雖然半信半疑,但是好像不得不這麼想。然後爸爸那時候就是,那時候不准我們見面嘛,那媽媽就是每一次我們換學校,她都會保持跟老師保持聯繫,然後跟老師check我的狀況。她也會來看我們,然後也會寫信來,一直保持一種……讓我覺得說,萬一發生有什麼事情,我是有人可以找的這樣,因為那時候爸爸不跟任何親戚聯繫嘛!所以我的世界就只有爸爸跟弟弟。除了上課以外的時間,跟學校也是斷裂的嘛!所以就只有爸爸,所以就沒有跟媽媽聯繫,然後一直到長大,到高中的時候才跟她聯絡,是因為我繳不出班費。那個時候的導師就說,那妳要不要跟媽媽聯繫? 因為反正你就跟她拿個錢啊,也不會怎麼樣,就大概從那個時候才開始正式跟她聯絡,然後的確媽媽就跟她的朋友有跟我見到面。我記得我就是很混亂,因為我就會覺得,我好像背叛了家裡,可是我又覺得這件事情……。
陳慧瑛:對,爸爸跟弟弟,可是我又覺得,這件事情它有那麼嚴重嗎?但是我有感覺得到,老師跟媽媽那個時候是有一種善意。可是我又很害怕,所以大概那一天有哭著罵媽媽,就是她來的時候,有跟她接觸到,有哭著罵她或是哭著說一些什麼,但是他們就跟我說回家之後,就不要跟爸爸說嘛!回家之後就不敢隱瞞,後來還是說了,說了之後就被罵,然後在那之後,就再也不敢跟媽媽有一些什麼接觸,就跟老師說,我不要再跟她見面。
人在青少年時期,因為荷爾蒙的變化吧?常常會有很多情緒的問題要處理,其中一個就是孤獨感。但在慧瑛的情況,這個孤獨感比一般人要嚴重許多。因為父親把她跟外界所有的關係幾乎都切斷了。唯一在身邊的父親,又常常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陳慧瑛:國中會有一些傷害自己的行為,開始覺得自己好像怪怪的,但是沒有很明確。因為那時候只是覺得孤單跟憂鬱,但是還是有朋友。高中的時候,被排擠的時候比較明顯;就是那時候的感覺很強烈,就是有憂鬱、有焦慮、有憤怒這樣子。可是因為那時候媽媽有帶我去心靈成長團體,所以一切會有一個想像是,我如果再努力照顧自己,可能就可以好起來,然後大學進到人本去帶小孩之後,開始發現說有些疾病,因為他們覺得我想事情很跳,所以他們就開始懷疑我是不是……就我的朋友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ADD,就是注意力缺失這樣。我才開始覺得說,有可能有一些天生的東西在我腦中這樣子。恩,那時候同時也在關注爸爸的腦部狀況,就是覺得他可能生病,那大概是什麼疾病啦!已經有開始在做功課,所以就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也是有這樣子。大概是這樣慢慢開始覺得,應該要找醫生幫忙這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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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後獨立生活,卻仍揹著父親的痛苦記憶
慧瑛後來透過諮商,慢慢的想辦法自己療癒自己。她發現畫畫跟閱讀對她很有幫助,好像可以躲到另一個世界裡。到了上大學時,她想要搬離家裡,爸爸這一次居然同意了。說是她自己大學時自由自在的獨立生活,是他人生最美好的時刻,希望慧瑛也能有這樣的經驗。於是慧瑛沒有再跟父親住在一起,就這樣過了十多年了。現在跟爸爸的關係,慧瑛自己認為還不錯,但回家見父親對慧瑛來講,仍是件非常辛苦的事。
陳慧瑛:其實我們一直都還不錯,從小都是這樣,只是我不喜歡被綁住。那長大之後,他沒有再綁我,那我也慢慢了解他的狀況之後,我們的關係也都很好。這是溝通上的部分,可是我沒辦法靠近他,就我沒有辦法回家,因為我會很難受,會沒有辦法呼吸,所以我就沒有辦法回家,甚至回家看他都很痛苦這樣。就是所有的感覺都會……就很像是排山倒海地這樣淹沒我這樣,可是,你要真的說到底是怕什麼事情,或是什麼情況讓我很害怕?可能就是,過去累積了那麼多東西,他只要有一點點變化,他只要有一點點反應,我就會很難受。
像前陣子我們一起出去玩的時候,我們一起在車上看著我們就是以前的老家。
他就說:「那個不是我們家。」然後光是他這樣子講兩次重複的話,我就快受不了了,我就覺得:「你夠了,不要再講話了,就是為什麼一直都不相信我?」喔對,就是那種不被相信的感覺。還有就是,推他的輪椅推出去,走在他覺得比較危險的地方的時候,他會很焦慮;他會用盡全身的力氣想要阻止我們再繼續推他。然後那個時候我也會覺得很生氣。大概是那種時刻的經驗,就是我看旁邊的人,就是我身邊那些一起出去玩的,他們都覺得還好,就慢慢跟他溝通,可是我已經受不了了。一點點事情就會讓我很不舒服,他一點點就是比較焦慮或是不安的反應,我都會很難受。
范琪斐:其實不容易了。因為我覺得妳其實也是被傷害的一個人,可是我覺得妳已經很去試圖理解妳爸爸了。就是從一個被傷害的人,我覺得爸爸其實算是傷害妳的人。
陳慧瑛:恩,也許應該是說,我更希望的,不是只是去理解他,而是我可以比較分得清楚我跟他是兩個人。因為從小實在聽太多他的事情,我其實從小就是一個照顧者的角色,一直把他揹在身上,我們其實有點難分開。但是如果是這樣子的話,我覺得我就會不知道我是誰,可是我現在漸漸地覺得,我應該要跟他……就是我應該要更清楚地分開我們兩個人,就我不是代替他去感覺罪惡,或是代替他去承受孤單,因為我有幫他承受了太多這個東西。所以對我來說,去理解他可能也是為了要釐清我承受的什麼東西是過多的,然後我要怎麼分開我們兩個人,讓我們兩個變成獨立的人這樣。
陳慧瑛:最困難的地方……我覺得,可能就是因為我一直都很沒有……從來沒有去區分過這件事情,所以到這幾年開始慢慢意識到,有些東西是屬於他的痛苦,我沒有辦法幫他承擔的時候,就是發現那些黏在一起的東西已經混淆了,就是從小我跟他被綁在一起,那個混合在一起的東西,已經沒有辦法清楚地區分,所以那個困難是,可能困難在於辨識它;辨識我們兩個之間,哪一些是屬於我的感受,哪一些是屬於他的人生。可是我一想到我要放掉他的人生,我就會覺得很難受,就是好像我就是說出,我跟你是不同人;你的人生是你的人生,然後你就是這麼、這麼悲傷的人生,我沒有辦法。我好像說出這樣的話的時候,就會讓我覺得我丟下他;好像是割掉身上的某一個部分,很痛,然後很殘忍,可是明明那就真的不是我。
范琪斐:現在還揹著嘛!我覺得你到現在還揹著嘛,那怎麼辦呢?
陳慧瑛:好像也不能怎麼辦,就是慢慢的,在每一次發生,跟他發生的一些事……,因為我覺得接下來他就是步入晚年,應該說他就在晚年裡,就是他會經歷各種身體上的,可能他會受苦,會有各種沒有辦法再控制,但他又想要在那個沒有辦法控制裡面,抓回一點控制的感覺。然後在這些他想要掌控,然後我知道他已經沒有辦法控制,然後我看著要跟他溝通他想要控制的部分。比方說,他堅持不做什麼治療的時候,我會不舒服,或是我會覺得為難之類的時候會遇到很多衝突;啊那個衝突的過程裡面,我就會一直不停地要再回到過去那種,很難受的情境跟那個害怕裡面。我也不曉得要怎麼說那種感覺,就是在那個過程裡面,因為情緒都在那個時候才會出來,就才會有機會去理清楚這樣,或是各種跟人的關係,或是工作上的事情也會遇到一些情緒,那個都會有關係嘛!就慢慢去理清楚。可是我也知道大概,就算爸爸今天離開這個世界,這還是會是我一個議題,搞不好就會一直到死為止,都會有這個議題。就像他們到死為止,可能都會必須要面對刑求,或者是監控帶來的那些害怕。我覺得那個東西,在死前的孤單,應該也是就像我要去承受那個感覺一樣。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長期觀察台美兩地文化差異。長住美國紐約二十多年,2018年返回台灣定居。本文選自作者作品《說故事的人,在療傷的路上》(黑體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