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聲專文:從暗夜走出來的路

志賀直哉的小說影響許多日本作家。而志賀舊居的貓也成為當地一景(尾道旅遊網)

文學家大岡昇平說:志賀直哉是日本近代文學的最高峰,明治以來的長篇小說只舉出一部的話,那就是《暗夜行路》。

志賀直哉(1883-1971)回顧人生時,曾說:「數數我受到影響的人,最稱心的,師是內村鑑三,友是武者小路實篤,親屬當中是我二十四歲時以八十高齡去世的祖父志賀直道」。

(影響志賀一生最大的師與友:內村鑑三(左)與武者小路實篤)

他出生在宮城縣石卷市,兩歲時隨家移居東京,由祖父母撫養。相馬藩主病故,身為管家的祖父一度以毒殺的嫌疑被捕。志賀說這是他「人生第一件慘事」。十二歲時母親去世,父親再娶。志賀曾一夜寫就《母親之死與新母親》,有人問他喜歡自己的哪部作品,他常舉這個短篇,因為「小說中的我是感傷的,但寫法不感傷」。父親是他成長的對立面,影響也不可低估。一九○一年發生礦毒事件,已師事基督教思想家內村鑑三多年的志賀也想跟同學去現場考察,與礦主有關係的父親大加反對,終未成行,從此與父親反目。二十四歲時要和女傭結婚,又遭到反對,和父親的關係更形惡化。轉年從東京帝國大學退學,父親對他益發失望。從事文學也是父親不滿的。

【創辦《白樺》雜誌 徹底的享樂主義】

學習院是貴族學校(原為官立,一九四七年變成私立),陸軍大將乃木希典當院長的一九一○年,志賀直哉、武者小路實篤等愛好文學藝術的年輕人創辦了一個同仁雜誌,叫《白樺》。一九二三年關東大地震時收攤,堅持了十三年,為日本文學史留下了「白樺派」。耐人尋味的是,學習院的歷史上,這一批作家以後,直至三島由紀夫脫穎而出,沒出過像樣的作家。

(白樺派主要作家。截取自百度百科)

白樺派淨是些官二代、富二代,不愁吃不愁穿,起初無志於文學或藝術,只是玩玩罷了。他們的共同之處是厭惡風靡一時的自然主義文學,愛讀托爾斯泰、莫里斯・梅特林克,也受到西歐現代藝術感化。《白樺》的內容不限於文學,也介紹西方美術,一般日本人是透過《白樺》才知道羅丹。成員中除了有島武郎之外,幾乎都不關心政治,有種貴族式的孤高,或者說貴族的堅毅,自我肯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沒用處,自己不理解的事情無意義」。志賀更是「觸犯自己的神經即為惡」,絕不像自然主義作家那樣,用自憐與自卑相雜的眼光把自己描寫成受難者。武者小路實篤代表了白樺派的思想,志賀直哉則代表了白樺派的藝術,最具影響力。對於志賀來說,畢生至交的武者小路是種巨大的存在,但武者小路貫徹純潔主義,而志賀則是徹頭徹尾的享樂主義。

【志賀文學特色 不加修飾的曖昧】

夏目漱石比志賀大了十六歲,《白樺》創刊這一年,他在報紙上連載小說《門》。同年,比志賀小三歲的谷崎潤一郎以《刺青》出道。發表在《白樺》創刊號上的短篇小說《到網走》是一篇不像小說的小說,展露了志賀文學的特色:不加修飾與誇張,照實寫自己所見、所聞、所觸、所感。一九一二年在當時的權威刊物《中央公論》上發表《大津順吉》,第一次拿到稿費。這個中篇小說寫的是他在內村鑑三門下學習基督教,經歷人生最大的哲學體驗。志賀並沒有成為基督徒,大概首先就受不了「不姦淫」的戒律。一九一七年的《和解》,寫他與父親從不和到和解,但作為傑作,文章中沒有故事,只有語言,一種天然去雕飾、連老嫗都能解的語言。《在城崎》寫他被電車撞傷,一個人去城崎溫泉療養,看見各種死亡,感慨系之矣,自省撿了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