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小說選摘(1):我為你灑下月光─夜色

台大椰林大道(呂紹煒攝)

哀歌也該放晴了

尋常某日,她在活動中心校景畫展上看到一幅紫色的椰林大道;先是被色彩吸引,如此大膽地以紫色系描繪那天空,一般人大概會覺得此人若非憂鬱過深便是視覺出問題。但她一點也不覺得突兀,能讓她停步細看的,正是因為這紫色;她曾在大屯山黃昏看過同樣絢爛奇詭的天色,透明、浪漫且髹著一抹輕愁,她記得當時目不轉睛地欣賞大自然的絕美手筆,無比讚嘆,直到夜的黑紗落下還不忍離去,成了一生難忘的記憶。此刻看到這畫,絕美之景再度浮現,設想這畫者一定與她仰望了同一個黃昏,同時被美烙印。當下起了好奇心,看名字,竟是他畫的,不禁驚訝地笑了起來。

再見面,是在校內文學獎頒獎典禮上。她得散文,他在詩組,都進前三名。

說是頒獎典禮,比較像失物招領會,被叫到名字的,上前領取一張薄紙,不到半個鐘頭,發完也就了事。看不到得獎作品,說是下一期校刊會刊出,也不知誰是誰,來領獎的是本尊還是替身?了事就該走人,不走,顯得還在戀棧什麼的樣子。

「維之。」他從背後喊她,牽著腳踏車追上來,問她去哪裡?她說到羅斯福路搭公車回家,他住宿舍,說:「陪妳走一走。」

雖然初夏已至,夜晚仍沁涼。尤其日間下過雨,每片葉吸飽水氣,夜,無比濕潤,走在熟悉的校園,像走進水墨畫大師甫收筆未乾的畫作裡。他在她右側,有時離得遠些,中間被騎車的人切過,有時靠得近,她馬上感覺夜的體溫升了一度。就這樣走在濕潤的夜晚裡,沒有話,不是找不到話題,是彼此共同覺得無聲勝有聲。

這樣靜默地走著多麼逍遙自在,她想。椰林大道如果能再延長些,該有多美好。延多長?延到青青河畔草,延到鷗鳥飛翔的天涯海角?她被自己的傻念頭逗弄了,不禁笑出聲。

「笑什麼?」他問,竟也嘻然而笑。

「沒什麼。那你笑什麼?」她說。

他搖搖頭,卻笑得更大聲。

一棵無風卻忽然起舞的樹。她在當晚的日記寫:「好奇怪,兩人莫名奇妙傻笑,像被人施了咒。」

他邀她在文學院門口小坐,鄭重感謝她所贈的幸運鋼筆,她祝他「振藻千篇」,這四個字太厲害了,得獎的詩作正是用這支筆謄寫的。他原想回信,但她在信末特別叮囑不要回信,又未留下住址,他也不宜冒犯,心想在校園碰到再親口道謝,每回經過文學院總會多看幾眼,就是沒碰到。

「碰到,你也認不出來。」

「不會,妳很好認。」

「是嗎?」

「妳的眼睛很亮,一眼就看到。」

「如果是背影,怎麼認?」

「能,亮到背後了。」

她如實記下兩人在傻笑之後說的傻話,傻得像摻了蜜。

他們談論自己的作品,言辭親切語氣欣然,彷彿舊識。

他從背包取出一紙手寫稿影印,請她指正。一首長詩,題為〈田園之歌〉。她湊著昏暗燈光迅速瞄到「白鷺鷥」、「布袋蓮」、「水牛」、「稻田」、「割草的小孩」關鍵詞,判定是遊子懷鄉憶往之作。 (相關報導: 陳列專文:殘骸書 更多文章

他滔滔不絕,說起大一英文課讀到英國詩人華茲華斯〈孤獨割麥女〉,非常喜愛;一個山地少女獨自在遼闊的麥田工作,彎腰揮動鐮刀,一邊幹活一邊唱幽怨的歌。這場景很熟悉,他也常一個人割田埂雜草,胡亂唱歌,不怕人笑。那些歌好像不是自己唱的,大概是土地公手下看他一個人工作太孤單,透過他的喉嚨唱歌陪他。差別只在,沒有詩人正好經過、聽到歌聲而生出詩句。「Stop here, or gently pass!」他說他喜歡這兩句,「停下來聽吧,要不,就輕輕地走過!」有一種萍水相逢卻願意「聆聽」的善意,若無法停留,也不驚動一草一木,不干擾歌者沉醉在歌聲中的情感狀態。一個人勞動是很孤單的,歌聲像創造出來的另一個人的聲音,唱的人會有一種被人陪伴的感覺。不驚動,也是一種呵護的表現。他寫的這首詩,正是受到華茲華斯的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