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黃信堯的車壞了。和高中老同學聊天時,有人出主意說現在哪款車不錯,可以考慮看看,馬上就被其他同學吐槽:「最好是啦,他那麼窮。」
最後挑來選去,他只買了台8萬塊的二手車,讓人很難相信,他是前年代表台灣出征奧斯卡的金牌導演,但那些老同學都知道,名氣跟錢是兩回事,就連打牌賭錢也不會揪他,「因為知道我輸了也付不出來。」
這段話講起來平靜得毫無起伏,黃信堯好像是顆溪水裡的石頭,任憑外力如何沖刷,總是慢條斯理地沒太多反應,頂多偶爾會露出羞赧微笑,那些時候格外真誠。
最窮的同學變最耀眼的導演
這顆石頭的內在可紮實了。3年前他交出《大佛普拉斯》,戲裡拍撿破爛的流浪漢、顧工廠的保全,戲外因為沒預算,只好拍成黑白片,卻跟小人物的悲苦如此合拍,一路氣勢如虹抱回5座金馬獎,隔年更「出國比賽」,代表台灣角逐奧斯卡最佳外語片。
大概誰也沒想到,同學裡最窮的黃信堯,有天會成為台灣影壇炙手可熱的新星。
黃信堯在2017年以《大佛普拉斯》一鳴驚人。圖為《大佛普拉斯》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他出生於1973年的台南,從小家裡沒錢,國中就得去工廠打工,高中之後跑選舉場,白天貼海報、晚上發傳單。這段經歷跟時代氛圍有關,黃信堯高中時正逢解嚴,台灣政治風起雲湧,他就讀的長榮中學裡,不少老師假日會北上參加抗議、遊行,耳濡目染讓他關注起街頭上的事,也開始在民進黨的場子跑來跑去。
大學讀的是文化大學大傳系夜間部,來到政治核心的台北,彼時反核四運動如火如荼,黃信堯幾年下來卻感到失望,在過去的訪問裡他不只一次提過,見到很多黑暗的事,「太多運動者當官後,換了位置換了腦袋」,於是畢業後失落地回到台南。
那時,他受《南方電子報》「作自己的媒體,唱自己的歌」口號感召,參加紀錄片培訓,磨出拍紀錄片的興趣,另一方面也因家裡需要錢,去當兵會有2年無法工作,讓他於是報考南藝大音像紀錄研究所,這段期間他一邊唸書一邊到處兼差,也曾休學回台北助選賺錢,一個碩士學位走走停停,總共唸了6年。
成名後都吃香喝辣?「你呷卡歹啦!」
記憶在經歷時間後總會成為養分。那時他常跟高中同學相約自在軒泡沫紅茶店,一群人圍在桌旁打牌、講幹話,彼時他初學紀錄片,還不知道要拍什麼,索性把同學當練習對象,拍大家打牌、喝酒、唱歌,一路零零碎碎地拍,在2005年交出《唬爛三小》。
那幾年他就這樣到處拍,拍過台南鄉土環境,也拍過柯賜海抗議,紀錄片是苦差事,幾乎沒有賺錢的可能,那個年代也難受到關注,但他大概從小苦慣了,灌滿底氣直說:「每個人選擇道路不一樣,拍紀錄片是我自己選擇的,自己選擇的還說辛苦,那就不要拍啊。」
黃信堯認為,拍紀錄片是自己選擇的,「自己選的還說辛苦,那就不要拍啊。」(顏麟宇攝)
說到這裡他無奈地笑了一下,「他們很多人會問演藝圈的事,覺得我拍了電影應該對演藝圈很熟,就會問最近什麼事是真的假的?緋聞啊,整型啊都有,我又不認識,所以也沒辦法回答;想也知道嘛,一般大眾對演藝圈一定很好奇,不然怎麼會有《壹週刊》、《鏡週刊》?」
那時他也開始重新審視自己,想起這群一路幹話20年的親密老友,彼此看著彼此起起落落,於是以《唬爛三小》為基底,在今年拍出《同學麥娜絲》,麥娜絲的minus相對於普拉斯的plus,他說一加一減,代表人生有起有落,「每個人都會面臨困境,有時候真的需要一些老朋友支持、讓你抒發情緒。」
那些同學現在還是偶爾會聚聚,從青年變成中年,在泡沫紅茶店成為夕陽產業的時代,大家相聚的地點變成熱炒店,話題開始從車子、女人,變成老婆、小孩、工作、貸款,讓他決定拍出這些苦悶,「我把所有同學的樣子,還有社會上、新聞上我理解的中年男子故事,全部打破,改編成四個同學。」
黃信堯將自己的同學、聽來看來的故事混合,拍出《同學麥娜絲》。圖為《同學麥娜絲》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四個男人 四種悲哀
於是《同學麥娜絲》的四個角色成形,各自演繹各色男性的苦悶,像鄭人碩飾演的電風,年過40仍在保險公司當基層,省吃儉用終於買了間陽春小套房,卻意外奉子成婚,滿腹無奈全化成一句話:「我做什麼事情都很認真,但什麼事情就是都不如意。」
「我覺得40歲是個很尷尬的年紀。」黃信堯說,這幾年他已經看過、聽過太多職場上的煩悶,「想像你20幾歲進一家大公司,一個課20幾個人,10幾年後能升課長的只有1個人,其他人咧?」
「有人會想轉職,可是40歲是很難找工作的,如果繼續待下去,就變資深專員,最後變資深冗員。」他默默丟出一個六年級的笑點,「有天你底下的人會變你的課長,到50幾歲時,公司好一點不會把你資遣,但也不會派什麼重要工作,你就是被供在那邊,處理一些簡單的事,年輕一輩也不信任你,覺得你做不好;你被公司否定又不能離開,因為老婆、小孩要靠你的薪水生活,你就是就苟且活著,每天忍受同事這樣看你,還要待8個小時。」
鄭人碩飾演電風,年過40仍在公司當基層員工。圖為《同學麥娜絲》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所以我覺得中年男子有他的壓力,男性常常被人講是壓迫女性,什麼男性沙文、權力不對等,但如果只用性別單一的二分法,不是很公平,中年男子做了一份不是很如意的工作、過得不是很開心,但他還是必須為了養家做這份工作,我覺得他也有犧牲自己的地方。」
納豆飾演的罐頭又是另一番苦情。罐頭的人生沒什麼目標,總愛胡思亂想,也有豐富D槽知識,甚至幻想自己擁有日本A片裡的「金手指」神技。
「男性到40幾歲很多是事情被否定,包含在性方面,等於整個人都被否定。」黃信堯說著笑笑地,不知是否是感到害羞,「罐頭就是很沒自信的人,所以他有很多想像,可以透過金手指、某些技巧征服女性,這是被否定的中年男子一絲絲的想像。」
納豆的角色缺乏自信,性幻想是他僅存的寄託。圖為《同學麥娜絲》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人生百百種,總有個角色有理想、有抱負吧?施名帥飾演的添仔,懷有電影夢,但只能接拍三流廣告維生,永遠覺得自己只差一步就能功成名就,「我覺得很多台灣人都有電影夢,但電影夢有時候做久了,就會變惡夢。」
施名帥飾演的添仔,懷抱電影夢但只能拍三流廣告。圖為《同學麥娜絲》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劉冠廷飾演閉結,在家中幫忙做紙紮屋,講話結巴又有陰陽眼,4個人裡彷彿他最樂天知命,但黃信堯也拋出有段隱藏劇情,後來礙於篇幅全部剪掉了,「本來劇本有寫他們高中時,閉結是個有藝術才華的人,但升學主義下,藝術才華被視為零分,老師覺得你不如拿來背英文,所以他是個被否定的人。」
原來又是個被否定的人,樂天其實是因為沒有選擇。「因為他小時候靠阿公、阿嬤養,18歲以後,變成阿公、阿嬤要靠他養,所以閉結很認份,就是回家做紙紮屋。」
4個角色面對生活各自無奈,不時相約泡沫紅茶店互相討拍,是以《同學麥娜絲》,彷彿是替剩一張嘴也不會說的中年男子,訴出苦悶無奈,「5年級尾、6年級初的人 ,年輕時經歷台灣產業外移跟股市大漲,然後股市泡沫化,還有台灣解嚴、總統改選、總統直選、廢除刑法100條,看著民進黨在街頭遊行到變總統,也經歷西進大陸淘金,現在想去也無法去的時光,經歷過台灣最大的變化,你都搞不清楚哪個是真實、哪個是虛構的生活。」
各自無奈的4個同學,仍會聚在一起講幹話、討拍。圖為《同學麥娜絲》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我還是同學裡最窮的」 始終如一的導演啊堯
從plus到minus,一加一減,黃信堯始終在拍男性的無奈,上一回窺視底層,這回描寫市井小民,他說這些角色,就像騎機車停紅綠燈時,會出現在你我旁邊的人,「無奈字寫出來都一樣,但每個人感受都不一樣,我的無奈跟你的無奈是不一樣的。」
他談起這幾年,他看同學當上班族,同學看他當導演,彼此倒也沒什麼羨慕,「我是全部同學裡最窮的,以前去吃飯都要他們幫忙付錢,他們也知道現在我有名歸有名,但名氣跟金錢是兩回事,會羨慕嗎?他們可能比較羨慕安定的生活,每個月有穩定的收入,住在還不錯的房子裡,偶爾可以出去玩一玩、吃好吃的。」
年紀來到47,現在他還是在汐止租地下二樓的房子,這一住已經10年,「因為租金便宜啊,外面隨便租個房子都要1、2萬」,激流過後,他的生活還是回到最初,也打算不喊苦,因為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辛苦,「有時候我會接到一些詐騙電話,也會覺得他們蠻辛苦,因為他詐騙技巧蠻差的,連想多跟他聊兩句的耐心也沒有,就期待他要繼續加油。」
到現在,黃信堯還是住在同一個地方,他說自己的生活還是跟本來一樣。(顏麟宇攝)
苦了這麼多年,尤其邁入中年時,真的都沒考慮過放棄?「有啊。」他難得地提高了音量,「其實30幾歲,拍完《唬爛三小》就有考慮這件事,因為那時真的都沒工作,15年前不像現在案子那麼多,以前沒人在拍什麼紀錄片,什麼都沒有,那時候原本有想找一份工作。」
後來他接到一個案子,是幫建商拍工地紀錄片,總算有收入可以維持生計,「至少你還在拍片,就像有些藝術家會去做油漆工,因為他覺得刷油漆跟畫畫有點接近,至少沒離開這一行,我一樣是在拍片。」
至今黃信堯還記得,他那整年都在內湖的工地裡跑來跑去,看清水模建材很是漂亮,頂樓還有個游泳池。
人生海海,就算再怎麼像石頭,黃信堯內心依舊會茫然,他相信這即使到60歲還是一樣,「但你不會因為茫然而不繼續生活,茫然就像苦悶、困境,一定會一生伴隨著你。」
儘管茫然,但黃信堯認為,茫然、苦悶、困境都會一生伴隨著每個人。(顏麟宇攝)
「但時間也晚了,抽根煙睡個覺,明天一樣又起來。」明天也是一樣,黃信堯一樣住在那個地下室,一樣沒什麼怨言,在比腳踏土地還深入土地的位置,繼續拍苦苦的人生。
黃信堯小檔案
出生:1973年生於台南
學歷:台南藝術大學音像紀錄研究所
經歷:
2000年:紀錄片《添仔的海》
2002年:紀錄片《多格威斯麵》
2005年:紀錄片《唬爛三小》
2009年:紀錄片《帶水雲》
2010年:紀錄片《沈ㄕㄣˇㄇㄟˊ沒之島》
2012年:紀錄片《北將七》
2013年:紀錄片《阿里八八》
2014年:劇情短片《大佛》
2015年:紀錄片《雲之國》
2017年:劇情長片《大佛普拉斯》
2020年:劇情長片《同學麥娜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