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的傷口上重生》選摘(2):秘密檔案裡的德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兩棟國會辦公大樓之間的Spree 河岸,豎立著紀念牌,紀念為逃離東德而被射殺的犧牲者。© 攝影:花亦芬

誰能說:「我已經潔淨了我的心,脫淨了我的罪?」

—舊約〈箴言〉20: 9—

「看哪,我的眼裡滿是淚水!」(Seht, wie meine Augen tränen!)

德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葛拉斯(Günter Grass, 1927-2015)在邁向老年的過程裡,越來越有勇氣坦然面對自己的過往。

2006 年 8 月,他出版自己的回憶錄《剝洋蔥》(Beim Häuten der Zwiebel),公開揭露自己在納粹時期,先是參加「希特勒青少年團」(Hitlerjunge),後來又加入納粹武裝黨衛軍(Waffen SS)的過往。針對不少人質疑他:「為何遲到現在才承認?」葛拉斯沒有為自己做辯解,他說:

不應該為了幫那個少年人—也就是我—開罪,就說:「有人引誘我們走上歧途!」不,是我們把自己帶上歧途,是我讓自己走上歧途。

晚年的葛拉斯透過誠實告白,讓大家知道,自己也曾犯下嚴重錯誤。藉由剝洋蔥的過程會不斷流淚的意象,他將自己在 1939 - 1959 年間的生命歷程,一層一層撥開在世人面前。他承認,「回憶」是剝洋蔥,邊剝邊流淚,有時雙眼甚至會刺痛難耐到極點。

當然,葛拉斯也知道,揭露自己過去不敢告人的黑暗面,他長久以來在世界文壇享有的尊榮會受損。然而,他也承認,他的內心有兩個自我,一個是「血肉的自我」(empirisches Ich),另一個是「文學的自我」(dichterisches Ich)。「血肉的自我」對自己曾為納粹共犯這個不堪的過往想沉默、想遮蔽、想遁逃;然而,「文學的自我」卻認為應該為歷史留下真實紀錄,因此逼迫他要勇於面對,甚至直接把一片片洋蔥拿到鼻子下給自己嗅聞。葛拉斯坦承,寫這本回憶錄不是要對長年隱瞞的謊言做告解、以求獲得救贖;而是相信藝術永恆的價值,因此願意將自我坦露在真實歷史記憶的書寫面前。

面對東德秘密警察檔案開放,葛拉斯本來興趣缺缺。在他心目中,「白紙黑字史料」有時太片面、太刻意留下,結果反而造成與「歷史真相」之間有著非常弔詭的關係。他一方面不相信能從這些有問題的檔案裡,理出多少歷史真相;二方面也不想知道究竟有誰告了他的密。然而,眼見許多人把這些檔案全然當真,讓某些人蒙受不白之冤(雖然也讓有些加害者得到應有的懲處),他決定以自己為試驗對象,放手讓新聞記者徐立特(Kai Schlüter)自由調閱聯邦秘密警察檔案館裡所有關於他的資料。在 2009 年,徐立特便以這些資料為基礎,出版了一本相當有意義的書:《監視葛拉斯:秘密警察檔案》(Günter Grass im Visier. Die Stasi-Akt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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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德共產黨自 1961 年 8 月 18 日開始監視葛拉斯。因為,五天前,柏林圍牆在無預警情況下突然蓋了起來,這件事遭到這位 1959 年出版《錫鼓》(Blechtrommel)而享譽世界的小說家猛烈抨擊。自此直至柏林圍牆倒塌將近三十年的歲月裡,葛拉斯一直是東德政權眼中的「敵人」(Feind)與「反動者」(Reaktionär)。只要他到東德參加活動或訪友,不僅他的行蹤會立即遭到監視;跟他來往的東德作家也經常受到上級壓力,必須想辦法改變葛拉斯對東德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