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自治運動走了十五年,終在一九三五年盼到第一場民意代表選舉。律師及法政大學畢業的人才,沒有缺席,連宗先生也扮演選舉助講員。
只是好不容易爭到的一點權利,又隨著戰爭交出,一九三七年日本發動戰爭,臺灣進入軍事高壓統治。在認同的征服戰中,連宗先生沒有屈從,沒有改日本姓氏,也不願加入「皇民奉公會」,有所不為是他的原則。
而當日本政府猶以文宣掩飾自己戰敗的跡象時,轟隆隆的空襲聲中,連宗先生已開始自學中文,他知道這樣的殖民政權將過去,也意識到,語言會是未來的問題。
二二八事件受難者林連宗先生,臺灣彰化人,日本中央大學法科畢業,曾擔任律師、臺灣省參議員、制憲國民大會代表,為開創臺灣平民法律服務之先驅,後在二二八事件時遭當局逮捕並從此失蹤。
臺灣史上第一場選舉
身為殖民地人民,每一寸權利的取得,是多少的心血與努力。蔣渭水主導的「臺灣民眾黨」,旗幟鮮明地要求「市庄街長由人民公選!」、「反對官派議員、要求普選!」林獻堂、楊肇嘉等人籌組的「臺灣地方自治聯盟」,自一九三〇年(昭和五年)成立後,更以此為唯一目標,要求市街庄以民選議員作為決議機關。
臺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歷十四年、達十五次,從二〇年代「給我們自治權!」此一聲響發出後,從沒停過。不管日本政府抓誰、關誰,要求自治就是臺灣人追求的目標。
終於在一九三五年盼到第一場選舉,日本政府同意州、市、街、庄半數議員民選,其餘半數則仍為官派。日本政府設下投票門檻,得繳納稅額五塊錢以上,且二十五歲以上的男性,才有選舉權與被選舉權。當時臺灣人口約四百多萬,有選舉權者二萬八千人;而日本在臺人口雖只二十多萬人,有選舉權者卻達三萬人。
光是日本人在投票總數上的優勢,就看得出日本政府的精算,不讓他們的少數統治遭到威脅。
現實雖是如此,但這已經是艱辛異常的突破了。所以臺灣人的反應是熱烈的,心情是興奮的,許多人正摩拳擦掌,準備投入選舉。
「櫟社」詩人張麗俊因參選豐原街協議會員,在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的日記,留下這場選舉與連宗先生相關的訊息:
今晚林祚爐欲往慈濟宮開政見發表大演說會,其辯士林煥德、蘇樹發、賴遠輝、葉榮鐘、魏崁、林連宗、陳后生、張添貴等八人。
這是選前一夜,隔天就投票了,連宗先生扮演助講員的角色,以他對民主政治的思考,對日本政府差別待遇的批判,為臺灣人爭平等的呼籲,為民眾推薦好的候選人。
林祚爐是高他一屆的學長,在臺中州第一中學校及日本中央大學時期都相處過,兩人已有十年以上的情誼。這次林祚爐出來參選豐原街協議會員,以政見演說會為主要競選方式,辯士名單相當漂亮,宛若有一支中央大學的助選團,除連宗先生外,還有讀政經科系的葉榮鐘(林獻堂秘書)、法學部獨(德)法科畢業的賴遠輝。另有明治大學畢業的律師蘇樹發,菁英齊聚,投入民主選舉的助講陣容。廟門口再次熱鬧起來了,這場前無古人的選舉,臺灣人以自己的想像,展開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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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參選台北市會議員陳逸松的記述,各個候選人使出渾身解數,有的豎立招牌、散發傳單、小冊子,打的是廣告戰;有的挨家挨戶做訪問、懇求賜票,打的是家戶拜訪;也有開辦演講會,希望以政見訴求贏得選民支持的,打的是演講戰……。一場民主嘉年華,在這久受政治禁錮的地方,以奇花異彩綻放。
而這是日本統治臺灣四十年後,臺灣人才的大發聲與大聚集。不管是留日回臺的菁英、醫生、地方仕紳,或自治運動的參與者,無不投入史上第一回的選舉。而選民一樣熱烈無比,投票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點九。
1936年,陳逸松在太平町的法律事務所(來源;批判與再造)
律師參選
連宗身邊的老同學,不少人紛紛當選。聚合過臺灣菁英的臺中州第一中學校,其畢業生回到鄉里,投入公共事務,許多人在此屆市會議員及街庄協議員中脫穎而出。如第一屆的楊老居(醫生),當選彰化市會議員,第二屆的張聘三、張煥珪分別當選臺中州南庄及大雅庄協議會員。
第三屆則有林祚爐當選豐原街協議會員、陳作忠當選永靖庄協議會員、陳天道任高雄市會議員,而這三人率皆具有日本大學法學部畢業的高學歷。至於連宗第四屆的同班同學,有陳海永(醫生)當選斗六街協議會員、吳紀東當選南投街協議會員及姜瑞鵬當選北埔庄協議會員。
而如果再加上一九三九年第二次的選舉,兩次加起來,平均每一屆都有約莫八至十位左右,擔任日治時期的民意代表。每屆的畢業生人數約六十至七十人,這樣的比例是相當高的。
而律師及法學教育出身的高知識分子,當然更參與在這場民主選舉的行列中。光是律師當選市會議員的,在台北有蔡式穀與陳逸松,新竹有黃運金,臺中有張風謨、蔡先於,臺南有歐清石、沉榮。而連宗在中央大學同屆的好友李瑞漢律師,也於一九三九年當選台北市會議員。
律師的表現相當亮眼,蔡式穀在台北市以第一高票當選,他是日本明治大學法律科畢業,自治運動的三大組織「臺灣文化協會」、「臺灣民眾黨」及「臺灣地方自治聯盟」都有他的身影,可說是臺灣自治運動的大護法。
律師以其辯才及對民主、法治、人權的掌握,成了臺灣在民主追尋及自治道路上,相當重要的角色。特別在仍須與威權對抗的時代,律師因懂得法律,能與當局論法、辯法,爭取權益,而成為人民重要依靠,也成為民意託付對象。
《臺灣日日新報》報導律師蔡式穀以第一高票當選台北市會議員。
戰爭陰霾
但這樣的喜悅沒有太久,殖民地人民的身不由己,卻因日本發動戰爭,而蒙上巨大陰影。好不容易爭到的一點點自由,卻必須在其他地方交出。
一九三六年(昭和十一年)九月,暌違十七年的武官總督再現,由具有軍人身分的小林躋造擔任。什麼是思想的控制,從語言開始;如何切斷文化認同,從文字開始。戰爭發動前夕,第一道命令 - 取消報紙漢文欄。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蘆溝橋事變,中日戰爭爆發,一週後政治立場相對溫和的「臺灣地方自治聯盟」遭解散,公開的政治結社消聲匿跡。
皇民化實施的極致就是「改姓名」運動。臺灣人講求慎終追遠,「姓」對家族而言是相當重要的一件事,是一代一代往下傳且親族間血緣相連及繼承的依據。民間常有「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之語,但日本政府無視這樣的文化傳統,要求臺灣人改為日本姓氏。
日本政府一方面誘之以利,給予物資配給跟子弟教育的優惠,戰爭時期資源困窘,許多人為了多拿到一些配給,讓妻兒過好一點的生活,也就配合改為日本姓氏了。但對經濟不受威脅,且具社會名望的人而言,恐怖的威脅就來了,如宜蘭著名婦產科醫師陳進東,不願配合改姓氏,日本政府惱羞成怒,徵召他做海軍軍醫,遣往菲律賓服役。而在日本政府當中任職的臺灣人,此時更面臨忠誠檢核,改為日本姓氏也就成為必要的表態了。
「皇民化」運動對臺灣人產生莫大的精神壓迫,而連宗先生在日本政府的威脅利誘下,並未隨之改為日本姓氏。同樣地,再怎麼多的鼓吹與獎勵,他也沒有成為日本政府所希望的國語(日語)家庭。
日本當局知道要完成「聖戰」,需要臺灣人的支持與協助,而臺灣人最在意的就是差別待遇,所以他一方面放寬對臺灣人的不平等對待,另一方面則透過「皇民奉公會」的運作,加強「忠君愛國」的教育。要對臺灣人宣傳日本的「聖戰」,當然要動員有名望,且平時肯替臺灣人說話,獲得民間信賴的人出來替日本政府背書。許多臺灣紳商、醫生、辯護士都被徵召為「皇民奉公會」幹部,此時已擔任民意代表的臺灣人,因具有知名度,更成為日本政府施壓對象。
歌頌戰爭,歌頌大東亞共榮圈,鼓勵臺灣子弟上戰場,為日本天皇效忠,連宗先生一樣不參與。許多辯護士朋友在主動或受迫的狀況下,加入了「皇民奉公會」,連宗先生擔任過辯護士公會的副會長,在律師界有一定的份量,此時怎會沒有壓力。但一如他所堅持的「有所不為」,他沒有在日本政府的壓力下,違背自己的認同與價值。
*作者為二二八文史研究專家。著有《激越與死滅 - 二二八世代民主路》。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光與灰燼─林連宗和他的時代》(台北市文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