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手縣是宮澤賢治的老家,也是作品〈夜鷹之星〉的故鄉。這部作品被選為日本童話名作,幾乎所有日本學童都讀過。
故事描述,有顆慈悲之心的夜鷹外型醜怪,常被動物們歧視恥笑,覺得牠玷汙了動物的格調,甚至命令牠改名。內心善良的夜鷹決定犧牲、自己不再肉食生物。最後,牠強忍飢餓奔向天空後死去,變成一顆星星。宮澤賢治是虔誠的佛教徒也是自然科學家,他以岩手縣為舞台,創造了一個理想鄉「伊華德福」(Ihatovo)。
現在,在這個理想鄉裡,有一座白色電話亭,電話亭裡的「風中電話」 (風の電話)享譽國際。拿起這支沒有電話線的黑色轉盤式電話,可以上通天國與亡者通話,讓生者與亡者共墜心心相繫的夢鄉。
日本國內外任何一個人,只要想和不在人世的親友講話,都可以在任何時間上門使用。311後,已有2萬5千人來過。美國、英國和丹麥的媒體先後前來採訪,還被哈佛大學研究日本歷史文化的課程選為「一定要上的課」。
電話亭位在大槌町浪板一個海拔60公尺,名為「Bell Gardia 鯨山」的花園裡,三陸海岸就在眼下。如今,曾經被海嘯淹蓋的野島和筋山安靜地挺立著;曾經瓦礫狼藉的吉里吉里灣風平浪靜;海拔40公尺的村落遭第2波海嘯吞噬後的空地上,雜草兀自茂長,已經修復了的浪板車站也雨過天晴。
天搖地動的311,恍如隔世。物換星移,感到絕望的似乎只剩劫後餘生活下來的人。
兩位老人家在3月11日回到福島縣災區,祭拜4年前不幸在311震災中逝世的親人。(資料照,美聯社)
很多前來打電話的遺族紛紛告訴園主佐佐木格,當他們拿起話筒開始說話以後,真的感覺到親人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而且也有回應。有些人甚至來了好幾次。
針對這種現象,慶應義塾大學臨床心理師矢永由里子分析:「風中電話是這樣的一個場所。當你面對這支電話,你對所珍視的人的思念會自然湧現。當你開始轉撥話盤以後,紛雜的感情也隨之泉湧。你只需要佇立在這個場所,自然的,就會相信自己對往生者的懷念,已無條件地被接受了。」
佐佐木則繼續將風中電話的作用延伸出去。「當人知道自己被接納了以後,會產生一種前進的動力。電話,是為了溝通用的道具。生者利用它和亡者有了連結,從中獲得安慰。痛苦和悲哀也許不至於減輕,但至少學會了控制。」佐佐木有條不紊地說出自己的觀點。
雖與宗教無關,但西方報導詮釋此處是一個祈禱的場所。日本和尚則感覺出這裡是一個擁有強大力量的地方。
2017年10月3日,三浦丈美開車載著我一起過來。我們從南三陸町出發,沿國道45號線北上,路上經過的都是災區,氣仙沼市、陸前高田市、大船渡市、釜石市,當抵達大槌町後,已是兩個小時以後了。三浦說,早風聞風中電話了,但沒有勇氣一個人來。
曾有15個福井縣的和尚來到現場,轉了一圈後。「這裡是一個很好的場所。」一個叫五味的和尚稱道。五味還分享了一個插曲,告訴佐佐木他們的經驗。五味表示,福井縣也曾發生災害,公家機關認為居民的心理需要照護,於是開闢了一間諮商室。但是,沒有人造訪。「因為我們不了解他們的心,人不希望別人看到自己愁苦的樣子。並不是光有硬體就好,我們可以了解透過這支電話,為什麼受傷的心獲得療癒。」
有四面玻璃的電話亭矗立在2千多平方公里的花園入口處。矮小的柵欄沒有上鎖,隨時可打開門走進去。離佐佐木夫婦的住處稍遠,是個獨立的場所。我們去的那天是陰天,四周靜悄悄,來了一對男女,彼此禮貌地點頭致意。
我走過前面一小段灰石小路,通過懸掛著鈴鐺的拱門後抵達電話亭。打開走進去,黑色電話默默地等在那裡。
電話旁插著一支筆,有木頭做的月曆,玻璃墊下是佐佐木格寫的文章。為了讓來者把心裡所想、嘴裡想說的話寫下,放置了一本筆記簿。面對著電話,電話亭外可以看到正隨風搖擺的蘆葦和一座似在默禱的西洋女性雕塑。
拿起這支沒有電話線的黑色轉盤式電話,可以上通天國與亡者通話,讓生者與亡者共墜心心相繫的夢鄉。(mikinee@wikipedia)
2月,正值紅色大理花盛放、池塘裡流水潺潺、不時傳來鳥的叫聲,還有築窩的蜜蜂。在黃色、白色的水仙簇擁下,一株粉紅色梅花雍容登場。
佐佐木格表示,想要電話亭的想法在2007年以前就有,待電話亭建立完成已是災變之後了。原本,和佐佐木格感情很好的表哥武川博久罹癌去世,時間是2010年秋天。表哥的死,觸動了佐佐木開始思考生者與亡者的迥異處境。電話亭是紀念物,為了紓解對往者的思念,刻意將之形象化。「在長壽的時代,人可以活到80歲、90歲、100歲。但是,人死亡的時間終究漫長,長過活著的時間。因此,對還要繼續活下去的後代子孫和親友們來說,對亡者的懷念要如何化解才好?」
這種因感性而生的質疑和非凡想像力,催生了風中電話的誕生。
但是,為什麼是風呢?根據佐佐木解釋,在拉丁語和希臘語中,風有靈魂的意思,足以連貫人的身體、精神和靈魂。和空氣一樣,風也是一種媒介,看得見、聽得到、有連結的作用。於是,「拿起電話,透過說話,讓你的思念隨風遠颺,傳達給另一個世界的人」,這個概念自然生成。
事實上,2011年以後才活躍的風中電話,在2007年就已獲得,起因是一段奇遇。
岩手縣釜石市的熱鬧街有家飯店「陽光大道」,飯店前有座古典的白色電話亭。常開車經過的佐佐木,很早就想把它拿來當作花園的點綴。有一天,發現工人正在拆解電話亭,要報廢。佐佐木當場索取,但遭回絕,理由是那是NTT(日本電信電話公司)的所有物,不能隨便轉讓。所幸事情有了轉機。大船渡一家柏青哥店要關門,認識的人打電話告訴佐佐木有個類似的電話亭。知情後,佐佐木毫不遲疑地出動兩噸貨櫃前去取貨。5釐米厚的4塊玻璃相當沉重,動用了4個人才搬動。雖然沒有屋頂,而且需要重新漆色,但難不倒會做木工的他。
電話亭由自己親力製造完成。54歲退休那年,佐佐木誓願只做自己喜歡的事,決定過自己嚮往的生活。於是開始找尋可以眺望大海的丘陵,決意在丘陵營建一座與植物、動物共生的花園。領到退休金以後,他把想法付諸行動,先買下這塊地。然後從整地、植樹、栽種花草,甚至住家起居室一部分、圖書館、小咖啡館裡的砌磚暖爐。都是自己做的。凡事都依照他的意志達成了。唯一料想不到的是,311之後,這裡竟轉型成了公共場所。
(相關報導:
311大地震體悟生命意義,中島健一放棄日籍改當台灣人
|
更多文章
)
佐佐木的名片職稱是園藝設計師、樹醫,已在這裡生活了20年。自稱其中有10年是單獨和動物花草一起度過。當時,夫人佐佐木祐子是幼稚園老師,早出晚歸,「一整天沒有說話的對象。後來,只好跟樹木花草和鴨子、小鳥講話。牠們都感知得到,動物和人的心意是可以互通的。」72歲的佐佐木,有一對深邃的眼睛,話講到興頭,眼神會發亮。他鼓勵孩子多接觸大自然和動植物,說是可以培養感性和想像力。
Bell Gardia 鯨山花園是他幼年的原風景。10歲左右時,父親常帶他回老家紫波町玩。在那裡,炊飯泡澡,大啖田園裡的蔬菜、西瓜、蘋果、葡萄,讓感性豐富的少年充分感受了田園的優裕和豐美。
盡管後來經歷戰後糧食匱乏的時代,但由於鄉下的美好鮮明地烙印在腦海,再也沒有任何事物能被取代的幸福感,支撐他度過許多難關。直到現在,只要把木柴放進暖爐裡焚燒,而當煙味混著木材味裊裊上升,就會讓他因想起童年的時光而沉浸在歡愉的氛圍裡。即使人生之路並不平坦,但都能坦然接受並勇敢地面對。
父親在他讀中學那年辭世,從此家計由他一肩扛起,成為家裡的經濟支柱。他放棄熱愛的繪畫,到釜石市的新日鐵住金釜石製鐵所工作,釜石市是日本近代製鐵業的發祥地。首先,研習兩年,17歲以後才正式分發到現場。負責的工作是在攝氏1600度高熱的爐前從事熔鋼作業。因為太熱了,夏天特別需要維持體力,於是,邊喝公司分配的食鹽和促進代謝的營養劑邊勞動。中午休息時間,先把汗擰乾再吃中餐。中餐是開水泡飯,囫圇吞下後繼續工作。佐佐木後來在20多歲買了房子、30多歲成家。直到3個男孩都自立以後,立刻退休,飛奔向桃源。
世外桃源裡,有座歐風小咖啡館和森林圖書館。圖書館原是為了讓災後住臨時住宅的小朋友看書而建,現已開放,不限孩童了。圖書館的一磚一瓦都由佐佐木格親手打造,不太規則的瓦牆帶著不修飾的拙氣,有點像童話故事裡的糖果屋。
館內沒有日光燈,用的是帶自然光的環保燈炮。童書繪本來自國內外捐贈,還有個小小的2樓,天窗下有小椅子,空間不大,但天氣晴朗時,透過天窗照進來的陽光暖和明亮。很多小朋友在戶外玩累了,就跑進圖書館,在這裡歡度知性融合感性的時光。
咖啡館的鑰匙整天掛在門上,即使主人不在,客人也可隨時出入,戶外擺了幾張撐著大陽傘的座椅。佐佐木夫人祐子常在這裡和小朋友、家長一起做手工披薩。把做好的披薩放進爐裡,用木柴慢慢燻烤。這種享受不方便的生活,反而有益健康和環境。
畢竟在災後百廢待舉之際,回歸柴火溫暖、貼近簡單生活正是大好時機。在過於注重效率、急於下結論和強調物質生活的現代,「提醒人們回想什麼才是生活的本質。」這也是佐佐木營建花園的初衷。
風中電話的成立是發揮想像力的結果,儘管想像力是無形的。「我們不過是創造了一個場所而已。」儘管佐佐木夫婦倆謙虛地表示。但是,他們運用看不見的想像力和感性,鼓舞了許多人,克服傷痛,找回人生的目標。
在日常生活中,形塑出一個正向能量的非日常空間,這已不僅是奉獻,更是無與倫比的創造力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