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再度入主白宮,是否會重新啟動「聯俄制中」戰略?假如他能成功促成美俄和解,是否真能撬動中俄同盟,改變美國當前的全球戰略困境?這樣的設想,在國際政治舞台上,再次引發關注。
然而,今天的世界,早已不是冷戰時代。中俄關係日趨緊密,美俄之間的敵對矛盾更已深化為結構性衝突。即使川普具備更大的政治主導權,這場「聯俄制中」的戰略操作,恐怕也只能達成有限成果。那麼,川普究竟還能走多遠?
川普(Donald Trump)再次入主白宮,「聯俄制中」修補美俄關係,以集中力量對抗中國,又成了有想象空間的議題。然而,今日國際局勢已與1970年代「聯中制蘇」大異其趣,中俄已結成「全面戰略夥伴」,美國與俄羅斯的敵對關係更已深化為結構性矛盾。
儘管川普具備更成熟的政治手腕與國內執政優勢,他在推動俄烏停火、釋出對俄善意、施壓烏克蘭讓步等方面行動迅速,意圖以有限讓步換取俄羅斯的戰略中立,從而緩解中俄聯手的壓力。但在中俄既有的合作體系下,美國難以打破雙方同盟。
因此,川普的「聯俄制中」頂多能達成「三成成果」,例如推動俄烏停火、局部解除對俄制裁,以及降低俄國對中國的依賴。這雖能為美國集中應對中國爭取空間,但無法根本改變中俄聯手的現實,也不足以重塑美國全球戰略格局。
一、川普的「聯俄」傾向與基本動機
就算川普與普丁(Vladimir Putin)之間沒有任何不可告人的牽連,他在主觀上仍然更傾向俄羅斯。這不只是戰略計算,而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神」。川普是極其虔誠的基督新教徒(Protestant),而俄羅斯則信奉東正教(Eastern Orthodoxy);起碼,美俄兩國人民都相信同樣的一位上帝(God)。而川普與中共政權和習近平的基本信仰,完全不同——「一邊相信有神,一邊是無神論者」。
因此,對川普來說,「聯俄制中」幾乎是一種本能的選擇,但這條路能否順利開展,仍存在諸多現實阻力。
當川普於2017年首次當選美國總統,外界普遍預期他將推動美俄和解。競選期間,他多次釋出對俄羅斯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的友善訊號,並公開表示希望與俄羅斯「重啟關係」。然而,由於「通俄門」調查及民主黨、情報機構與主流媒體對他全面監督圍堵,他的「聯俄」戰略構想很快受阻。
2024年11月,川普以壓倒性優勢當選,並帶領共和黨在國會兩院都成為多數,實現全面執政。此時的他,早已不同於八年前的政治素人,經歷上次總統任期,「通俄門」調查和無數司法「追殺」,他累積豐富政治經驗,歷經嚴酷的打擊考驗,已成為手腕老道,國際級「夠資格政治家」。更關鍵的是,這次他掌握白宮、國會與共和黨內的絕對主導權,幾乎沒有內部牽制,為其推動「聯俄制中」戰略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政治條件。
二、對俄羅斯釋出的戰略善意
2025年2月28日,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率團訪問華盛頓,與川普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會談,原本希望協調俄烏停火方案,並簽署5,000億美元美烏礦產協議,最終卻不歡而散。
川普當面指責澤連斯基態度強硬,是「好戰者」,警告他「你正在拿全世界賭第三次世界大戰」。副總統J.D.範斯(James David Vance)批評烏克蘭「毫無感激」,質疑其無誠意接受和平方案,只會延長戰爭。
2025年2月28日,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在白宮與美國總統川普上演世紀大吵。(美聯社)
隨後,川普進一步加壓。3月3日,他在內閣會議上宣佈,美國不再對烏克蘭做出「過度承諾」,並強調「烏克蘭的安全應由歐洲負責」。同日,川普宣佈暫停美國對烏軍援及情報共享。3月4日,他批評澤連斯基稱「與俄羅斯的戰爭結束非常遙遠」,指責其「仗著美國支持,不想要和平」。3月9日,川普再度強調:「即使美國全力支持,烏克蘭也未必能在戰爭中生存」,明示美國耐心已盡。
3月10日,《路透社》報導,川普政府已在歐洲外交場合提議解除部分金融與能源制裁,並試圖帶頭促使歐洲國家放寬對俄經濟封鎖。這一系列舉措明確顯示川普對俄釋放和解訊號的強烈意願。
三、川普團隊對中國態度一致強硬
儘管川普聲稱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是「好朋友」,並表示雙方可能達成「史上最偉大的交易」,但其政府高層釋出一致的對華強硬訊號。2025年2月17日,副總統J.D.范斯在德國慕尼黑安全會議上指出:「中國才是美國當下最大的戰略對手」,強調美國戰略重心已轉向亞太,遏制中國崛起是華府首要任務。他並批評歐洲對美國安全過度依賴,直言「我們不能再讓歐洲消耗我們的軍事與經濟資源」。
2025年1月15日,國務卿提名人馬可·盧比奧(Marco Rubio)在參議院聽證會直指,中國「以犧牲美國為代價騙取了超級大國地位」,是「威脅國際秩序的破壞性力量」。同日,中央情報局局長提名人約翰·拉特克利夫(John Ratcliffe)指出,中國在人工智慧與量子技術的領先,對美國情報構成「前所未有的挑戰」,並認定中國是「美國歷史上最嚴峻的國家安全威脅」。
從川普的談話,到副總統、國務卿與情報首腦的政策宣示,已形成清晰共識:俄羅斯可以對話與和解,但中國才是未來十年美國的主要競爭對手。美國新政府的外交大格局仿佛已逐步明朗——修補美俄關係,重啟川普第一任期未竟的「聯俄制中」戰略。
四、歷史鏡鑑:「聯中制蘇」的經典案例
歷史上,「世界第一強國聯合第三軍事大國,打垮第二大國」的戰略運作,僅有一次成功案例——1970年代美國主導的「聯中制蘇」。
1970年代,中國雖是人口第一大國,但經濟落後。1970年中國GDP僅915億美元,全球第八,僅為美國(1兆0759億美元)的1/12、蘇聯(4334億美元)的1/5。然而,中國仍被視為全球軍事大國。當時中國擁有470萬正規軍與數千萬基幹民兵,軍隊規模全球第一。儘管裝備落後,但1964年已成功試爆核彈,1967年試爆氫彈,成為全球第五個擁有戰略核武的國家。在韓戰(1950-1953)中,中國出兵240萬與美軍直接交戰,雖傷亡慘重,卻迫使美國接受停戰,奠定中國在區域軍事強權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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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代,中蘇同盟破裂,矛盾加劇。1969年爆發「珍寶島衝突」,兩國軍事對峙升級,蘇聯甚至揚言對中國動用核武。雙方在亞非拉激烈競爭,意識形態對立嚴重。美國藉機推動「聯中制蘇」,削弱蘇聯戰略縱深。
1969年,尼克森(Richard Nixon)上任,展開改善美中關係行動。1971年,基辛格(Henry Kissinger)秘密訪華,為雙方領導人鋪路。
1972年,尼克森(Richard Nixon)正式訪問中國,發表《上海公報》(Shanghai Communiqué),建立中美關係正常化框架。
1979年,卡特政府(Jimmy Carter )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完成戰略佈局。
「聯中制蘇」戰略迫使蘇聯在中蘇邊境部署重兵,同時面對北約西線壓力,形成兩線作戰。美中和解削弱蘇聯於第三世界的影響力,軍備競賽拖垮蘇聯經濟,中蘇徹底分裂也動搖蘇聯在國際共產陣營的領導地位。
最終,這一戰略使美國成功利用兩大對手間的矛盾,削弱蘇聯國力,鞏固全球霸權;而中國則結束孤立,推動改革開放,實現現代化;蘇聯在多線壓力與經濟困境中解體。這場「老大聯合老三打老二」的外交戰,成為國際戰略操作的經典案例。
五、中國崛起:美國眼中的「頭號威脅」
「聯俄制中」的戰略構想,是在中國崛起、取代俄羅斯成為美國首要戰略競爭對手的背景下浮現的。中美關係已從冷戰時期的戰略合作,轉變為美國眼中挑戰其全球霸權的「頭號威脅」。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後,中國迅速推動內需與基礎建設,穩定經濟,成為全球復甦的「火車頭」。2010年,中國GDP首次超越日本,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對美國在亞太的主導地位構成結構性挑戰。相比之下,俄羅斯自蘇聯解體後國力長期衰退,2010年GDP僅1.52萬億美元,排名全球第11;而中國則達6.09萬億美元,居全球第二,佔全球GDP比重超過9%。
隨著製造業和全球貿易快速擴張,中國影響力從東南亞輻射至中東、非洲、南美,甚至滲透歐洲。同時,中國擴張外交版圖,與中南美多國建立或恢復外交關係,包括巴拿馬、薩爾瓦多和尼加拉瓜等,逐步挑戰美國在拉丁美洲的傳統勢力範圍。
美中關係已從過去的戰略合作轉向挑戰美國霸權的「頭號威脅」。(資料照,美聯社)
經濟崛起帶動軍事現代化。2010年前後,北京宣示「南海九段線」主權,加速島礁軍事化,強化南沙控制力,對美國在亞太的傳統勢力範圍構成實質挑戰。2011年11月,時任美國國務卿希拉蕊·克林頓在《外交政策》雜誌發表〈美國的太平洋世紀〉,正式宣示美國戰略重心轉向亞太。同年11月,奧巴馬在澳洲國會提出「亞太再平衡戰略」(Pivot to Asia),計畫將60%的海軍力量部署亞太,加強與日本、澳洲、韓國的同盟關係,並拉攏東南亞國家與印度。
2014年爆發克里米亞危機後,俄羅斯與西方關係惡化。然而,美國戰略界與智庫普遍認為,應防止俄羅斯徹底倒向中國,以免中俄結成穩固同盟,形成「合流抗美」局勢。
六、「聯俄制中」面臨的現實障礙
川普第二次擔任總統後,雖試圖複製尼克森時代「拉老三打垮老二」的戰略,但今日全球格局與國際現實早已不同,「聯俄制中」面臨多重難以逾越的障礙。
障礙一:「共同敵人」角色對調
當年美中和解,是基於中蘇交惡,蘇聯成為美中「共同敵人」。如今,中俄卻是「全面戰略夥伴」,而美國才是兩國的「共同威脅」。美國已將中國定性為「最主要戰略競爭對手」,在軍事、經濟、科技等層面進行全面遏制;同時對俄烏戰爭,拜登政府則持續有償軍援烏克蘭,並與歐洲盟友聯手實施史上最嚴厲的經濟制裁。尤其在拜登政府時期,美國更表現出意圖徹底拖垮俄羅斯、推翻普丁政權的強烈態度,使得美國與中俄之間的敵對態勢幾乎難以逆轉。
障礙二:美俄敵對態勢已成結構性矛盾
1972年尼克森訪華,美中雙方儘管隔著韓戰餘緒,但並未處於直接敵對狀態。而今日美俄,已進入「準戰爭狀態」。自2014年俄羅斯併吞克里米亞以來,美俄關係全面惡化。2022年俄烏戰爭爆發後,美國深度介入,提供軍援、情報與後勤支援,成為事實上的代理人戰爭主導者。美俄之間敵意深化,雙方互視為「主要戰略敵人」。
即便川普個人傾向改善美俄關係,但美國建制派、軍方、情報系統與主流媒體普遍對俄羅斯高度警惕與敵視。川普即使與普丁達成協議,也難保不被國內政爭推翻,缺乏建立長期互信的政治基礎。這種結構性矛盾,使得美俄之間的任何戰略和解都面臨極大不確定性。
障礙三:中國對俄羅斯的戰略價值遠超美國
當前,中俄在能源、軍事、經濟及地緣政治領域已形成高度互依合作。中國已是俄羅斯最大的能源買家,為俄經濟穩定提供關鍵支撐。兩國推動本幣結算與去美元化,降低對西方金融體系依賴,鞏固經濟聯結。軍事上,中俄聯合軍演頻繁,強化協同作戰能力;外交上,兩國在聯合國與金磚機制中密切配合,共同推動「全球南方陣營」,挑戰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
雙方將美國視為共同對手,戰略合作已超越權宜,成為雙方國家生存戰略的一部分。在這種結構性結盟態勢下,美國即使試圖透過戰略利益引誘俄羅斯疏離中國,川普也難以打破中俄既有的合作格局。俄羅斯若與美國和解,可能得到一時利益;但與中國持續合作,卻能獲得更穩定的長期戰略支持,尤其是在全球多極化趨勢下,中俄聯手的戰略價值更為明顯。
七、務實預期:美國能得到什麼?
川普若二度推動「聯俄制中」,雖難重演上世紀70年代「聯中制蘇」的歷史性大突破,但基於他與普丁之間「各取所需」的現實需求,即使做不成一筆空前的「大交易」,依然極有可能達成具有「三成成果」的務實交易。
川普最有可能推動俄烏戰爭停火,讓戰場進入凍結狀態。這一「A級成果」對川普意義重大,不僅能大幅減少美國在歐洲的軍事與財政負擔,更能為美方集中資源,轉向亞太戰略佈局創造空間。停火雖不等於永久和平,但至少能讓區域局勢暫時降溫,減輕美國在歐洲面對的戰略壓力。
透過有限度解除對俄制裁與經濟封鎖,換取俄羅斯在戰略態度上的「中立化」。即便不能分化中俄關係,但若能避免俄羅斯完全倒向北京,對美國而言,已是重要的「B級戰果」。這將有助於美國降低東北亞、台海與南海三線,若中俄聯手而造成的地緣政治壓力,為美國集中應對中國爭取更有利條件。
透過緩和美俄關係,川普可望打造相對穩定的國際環境,為自身推動產業鏈重組、能源政策改革與重振製造業創造時間與條件。這是川普實現「讓美國再次偉大」國內政策的基礎,也是其第二任期施政的核心訴求。
八、川普能達成的「三成成果」難改變基本格局
然而,受制於美俄雙方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以及俄羅斯與中國戰略合作的既定事實,這場交易註定無法突破「有限戰略合作」的範疇。川普即使收穫「三成成果」,也難以徹底改變美中俄三角關係的基本格局。
對川普而言,「聯俄制中」戰略的結果,將是一場「部分成功」的務實交易,而非徹底改變國際秩序的全面勝利。它能為美國爭取戰略緩衝與調整空間,但難以根本分化中俄戰略同盟,更難以遏制中國崛起的長期趨勢。中俄「全面戰略協作夥伴關係」已累積二十多年,兩國基於共同利益與戰略互信的合作基礎難以撼動。
川普的「聯俄制中」與尼克森的「聯中制蘇」,雖有表面相似,但時代背景與國際條件已完全不同。當年尼克森能夠實現外交突破,是因為中蘇交惡已到不可調和地步,且美國尚處於絕對領先地位。而今日美國面對的中俄聯盟,已建立起深厚的互信與互依,美國的相對優勢也已削弱,使得川普的戰略操作空間大為受限。